鲁晓颦五指深陷抓住的门框,翘起的木屑刺进指尖,她未觉疼痛,目光停在和尚清癯的脸庞上久久不忍拂去,视线模糊一片,眼内和尚的身形花去,她几次要开口却忍将不住眼泪扑簌,闭上眼睛任由两行清泪滑下。
“你瘦了……”鲁晓颦嘴唇嗫嚅,却没有飘出一点声音。多少次夜晚中的企盼,多少次祈求着的原谅……她一直盼着见到的……唯一在世的亲人……全是她的错……她的错……
和尚托起木钵眼中直直地望住她也不说话,他闭上双眼举起一只手五指并拢放在前胸悠悠念道:“阿弥陀佛,缘聚缘灭,红尘往事皆是空,施主放下吧!”
鲁晓颦低下头望住和尚脚下踏平的白雪,磨穿的僧履上破出了一个洞,白色的僧袜露出鞋外,他好似没有感觉,不断念佛。她住了神,咽下滚动的悲意,从衣襟上取下手帕擦了挂着冷泪的双眼,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和尚高举的木钵,强忍住悲痛道:“你等一等……”
她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招呼:“大师,屋外冷进来暖暖身子吧!”
和尚依然不动,合掌口念“阿弥陀佛”。
鲁晓颦只得端着木钵进入屋内,拿木勺在饭锅内深挖了一勺米饭,忽然想起什么,又将米饭退到锅内,夹了大块的鱼肉、圆子藏在碗底用满满的米饭盖住,桂生回头望了眼屋外的和尚,又瞥见鲁晓颦诡异的行为迟疑地叫道:“姆妈!”
鲁晓颦食指放在嘴边轻嘘了一声,眼瞄向屋外辛酸地笑了。她忽而想起自己方才留意的和尚脚上破了的僧鞋,鲁晓颦钻进自己的卧房,打开木箱翻找出一双纳的鞋子,每年她都会给哥哥和鬙殷各做一双布鞋,快九年了……一共做了十六双,她把鞋抱在怀里,长声叹息……往事如烟……幼小的桂生跑到房门口,呆呆地望住母亲……
鲁晓颦看见站在门口的桂生,掖住布鞋,一只手端起饭钵,另一只手扶着桂生的肩膀一道缓步到了门边。她故意放慢步子,害怕时间走得太快,过下他就走了。鲁晓颦将饭碗和布鞋交至和尚的手中,却把桂生推到和尚的眼前道:“大师,这是我的孩儿,能否借你的佛光给他祈福,佑他此生安泰呢?”
和尚垂下双目道:“他是有福之人……”说完不再说话,托了饭钵转身要离去……
“大师!”鲁晓颦急急地唤住和尚道,“此后你去哪里?”
和尚抬头望向昏沉的天空若有所思,半响才道:“或去五台山,也或者去普济寺……也或者寻一草庐了此残生……女施主……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说完头不回甩了衣袖走向远方,鲁晓颦站出屋外看他的背影愈行越远,扎进一片寒寂中,她痴痴地望住……轻轻在心中唤道:“二哥!”
自此一别去无所踪,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名和尚正是鲁晓颦的二哥鲁少陵,当日他犯下命案杀死张留芳后,在白云寺出家为僧。他始终放不下自己的亲妹妹,从好友齐思元那里得知鲁晓颦的下落后,终于在民国十四年南下去无锡寻找她,然而天大地大,他哪里找得到她?他一路乞讨遍寻鲁晓颦可能在的地方,平日他住在太湖边废旧的草屋,白天寻找妹妹晚上回到破屋裹住破草歇息。明明离得那么近,一次次擦肩而过却都是徒劳。
那天他去包子店化缘,想化点素馒头,却听见有人谈论起“刺绣圣手”鲁晓颦被抓的新闻,那人摇头晃脑说得津津有味,鲁少陵听见有人说妹妹的名字,留了心听,才知道妹妹是无锡城的名人,她一路辛苦靠卖鸡蛋、刺绣养活孩子,后来开了织布坊却坐了水牢……鲁少陵听了心痛,娇生惯养的鲁家千金何时受过这样的苦?他想与她相认,却发现有人跟踪她……那人是张笃承身边养的一条狗……日后他慢慢意会到张笃承一直在寻他要为父亲报仇。
他望着她在太湖边伤心,望着弯月嗟叹,拥着孩子上学的喜悦,去翻信箱时的焦急……
他也有好几次看见张笃承的车停靠在她家附近,他却始终不下车……鲁少陵不知道张笃承的本意是什么,但他在一日便有可能威胁到鲁晓颦。他思索良久决意向妹妹告辞,这才有了除夕话别的一幕。
鲁晓颦自从与二哥分别以后痛苦了许久,自儿时起最疼爱自己的便是二哥鲁少陵,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总是要带给自己,鲁晓颦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哥哥,可从哥哥的意思似乎与自己永别……
鲁晓颦忍住泪意和桂生吃了年夜饭,到了夜深人静时终于熬不住扑倒在床上埋住脸痛哭,却不出声……
桂生不知道母亲怎么了,脸上终日挂住哀恸,见桂生注视自己,勉强挤出笑容,却把他揽住怀里抚弄着他的头发不说话……鲁晓颦再也没有和桂生说过:“找到舅舅,和你阿爹团聚”的话……
有时桂生想阿娘是想和阿爹相聚的,因为她时常和苏爷爷提起要把织布坊盘出去的打算,苏爷爷听见母亲的话,差点跪倒地上,要母亲给他和伙计们一条活路,母亲不知所措地安慰着苏爷爷……从此更加忧郁了……
他也不明白那天在家门前出现的僧人是谁?让母亲如此悲痛,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鲁晓颦一直沉湎那日的记忆里无法自拔……
民国二十二年夏,韩七宝让鲁晓颦送刺绣,说很爱她家的物件,鲁晓颦答应了,拿了最近绣好的《圣母圣子圣灵三位一体降世图》赶去她家,如今她去韩七宝家比去丁太太家来得频繁。韩七宝在民国二十一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如今她已经有了五朵金花。韩七宝很不满意,认为作为张家儿媳没有为张笃承添下一名男丁是自己的过错,更让她害怕的是丈夫的漠视。从前丈夫便不大爱自己,现今会不会离得更远?
自那日韩七宝无意中发现张笃承对鲁晓颦的不一样心中便有了新的主意,她一次次找着各种由头让鲁晓颦来自己家中,她注意到只要鲁晓颦来,张笃承一定在家中不走,有时还会主动到客厅和人说话,她不是不嫉妒,她和天下所有女人一般渴求丈夫的眼中只有自己,只看着自己,可是丈夫一次没有给过自己温存。
她以为是丈夫冰冷的性格使然,也或者是自己不懂得男人的心不被讨喜,可自从她看见张笃承看向鲁晓颦的眼神才明白他的丈夫心里没有她,原来他也会用温柔的眼神会看着一个女子,也会有温度,也会去笑。
她只有用这种手段卑微地留住丈夫,哪怕他看的人不是自己,只要他在自己的身边就够了。
鲁晓颦走到门前对迎着她的女佣人问:“夫人在里面吧?”
女佣人笑了点点头悄声道:“夫人待你真像血亲,见你未来问了七八遍。这不,刚才又问什么时候到。”女佣人抿了嘴,走在前头。
韩七宝听见鲁晓颦的声音知她来了,站起身也向前走了几步道:“鲁先生你可来了……”
“让你久等了……是我不该。”鲁晓颦也笑着说道,“这次我绣的是西洋神祗,《圣母圣子圣灵三位一体降世图》,特地献上。”
“这我晓得的了,是说教堂里的事吧!”
韩七宝笑着把鲁晓颦迎到贵妃椅上,目光却向张笃承的书房望去,书房的门外一片沉色,韩七宝有些失望地收走眼神,转过头望住鲁晓颦道:“快给我看看,让我大开眼界。”
鲁晓颦“哎”了一声,从包袱里掏出绣品,展开给韩七宝看,刺绣上的人金发碧眼,金色的头发用的丝线巧妙,生母、圣子、圣灵团团围住一起,他们张着眼睛好像在问自己是否快乐?韩宝仪想说什么,却发现是自己的多思,她盯住绣品心想这西洋的神仙能拯救自己,给自己幸福吗?一晃神竟以为要从刺绣中走出来。
张笃承在屋内放下手中的毛笔,如今各种琐事烦心,前不久他接到任免,手中军权竟卸了大半。男儿志在四方,而今犹如囚于木牢之中的虎豹不得动弹,他心下一片牢骚,却没有显露脸上。父亲之仇未报,凌云壮志也不能实现,他在房间反手背着踱步。
张笃承听到屋外的动静,知道鲁晓颦又来家中送花布,却没有走出门,他对鲁晓颦情感复杂到连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忆起那天看见鲁晓颦坐在客厅,情不自禁走了出来,她看他的眼神陌生,竟不认识他了。有一瞬间她眼神迷蒙似乎在脑海中搜索记忆。许久她迟缓、客气地喊着自己:“少帅!”
对她的恨意那刻顿时瓦解,一个连自己未婚夫的模样都不记得的女人,连指责她的资格都失去了。
也自那以后他常留意了鲁晓颦举手投足间的表情,可还有一件事横在他心中无法释怀,那就是她的哥哥鲁少陵。当初父亲遭遇大难,他一心要捉住鲁少陵,用他的鲜血告慰老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威逼鲁晓颦的乳母崔妈妈到买通齐思元贴近的小厮无一不用尽办法,却毫无下落。鲁少陵去了哪里呢?想到这里,张笃承推开门从门里出来,侧了头望向客厅,脸上依旧神情冷然。
他缓步走到客厅中央道:“鲁先生来啦?”
韩七宝听见自己的丈夫说话喜不自禁也站起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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