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姐缓步走进屋内道:“我是来帮忙的护工……”她说这话脸红了半边。
“欢迎啊……”有几个名面带笑容的年轻人拍手道。
“来这边坐,姑娘。”那名带着孩子的妇人热情地招呼。
“哎……”白小姐说完靠近了妇人,她怀里的孩子咬住指甲张大眼睛注视自己,天生的母性让她禁不住伸出手来唤着孩子。
孩子一头钻进母亲的怀里靠在她的身上,却仍瞅着白小姐的脸看。
“这孩子还怕生……”妇人笑着拍了拍孩子的腰板说。
白小姐不在意得也笑了,她转过头看向那名全身缠住纱布的男子,他依旧保持奇怪的姿势平躺着,她靠近他轻柔地问他哪里不舒服?男子眼发直地盯住天花板,嘴唇干得起了层白色的破皮。她倒了杯水,沾了吸管滴在他的双唇间,她重复了几次,水才沿着唇间的缝隙渗入……这是她第一次照料别人,也是第一次有了近乎荣誉般的使命感。
她望着伤员了无希望的眼神,想到日间见到的一人捧着饭碗舔食米粒的饥饿状,忽而有了背负着的沉重……芸芸众生在用自己的经历书写历史的篇章。
人能求得一饭一缶,衣食无忧便是最大的满足。她模糊中忆起《八大人觉经》中的几句话“国土危脆,四大苦空,心是恶源,形同罪薮。”
相由心生,罪恶也是因为有了欲念才会滋生。人世间的苦难、她对齐公子的痴爱皆是因一念而起……
齐鬙殷一早便要白小姐和白老爷走,他见白小姐痴愣着想些什么,唤了她几声。白小姐回了神恬静地微笑道:“有几位病人等着我护理,我一会儿忙完就走。”
齐鬙殷起初以为白小姐是心血来潮,五天过去了她依然没有走的意思,好像一发不可收拾地投入进去。齐鬙殷有些讶异,他没料到一向不关心人间疾苦的白小姐会做护工。齐鬙殷望着她背影的眼中多了几分赞许,她像只白色的粉蝶轻捷地飞入人群里,齐鬙殷忽然想到日军的残暴陷入了沉思。
乔医生拍拍齐鬙殷的肩膀道:“这位白小姐积极性倒是挺高……我原以为娇小姐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过几天就厌了……”
“这样不是挺好吗?!义妹的心思是单纯的,只是没想到在时间的洗礼下能教人的心境改变许多。”齐鬙殷的眼眸逗留在白小姐背影消失的地方,心思却不在这儿,他好像在说白小姐,又仿佛在说自己。
“你先下什么打算?”乔医生又问,他眼中的那抹冰冷稍稍得到缓解。
齐鬙殷看着哀哀欲绝的病人对乔医生说:“帕西瓦尔率领的英军驻马来亚三个师四个旅,加上后期支援一共近14万人,却被山下奉文以9825人牺牲的代价获得了胜利。这是显著的以少胜多的例子。日本人骑着爆胎的自行车虚张声势,让那些英国人以为日本人开的全是坦克,竟然吓破了胆丧失了斗志,山下博文因此被称为‘马来之虎’。多讽刺!这是践踏在死人堆上得来的封号。他们只想‘一将封侯',并不关心‘万骨枯'。”
“你是准备留在这里?”乔医生的目光划过齐鬙殷的脸庞问道。
“国恨家仇,我一日不报一日无家。”齐鬙殷道,“乔医生你是明白我的吧……”
“是啊……我们都一样背负着血海深仇……”乔医生的视线飘向了远方喃喃道。
“我希望义妹能和她的父亲一起离开这里,暴风雨就要来了……世事难料,安舆周顿也无法保证不出意外啊……”齐鬙殷的话里充满了对即将来临的战事的不安……
正说着白小姐走过来,她怀里揽住那名妇人的孩子,现在这名孩子与白小姐熟识了,走哪都要她跟着。白小姐说道:“那几位护士说外面有一座湖,她们要去挑水,这孩子也要我和他一道去。”似乎白小姐对做护工很满意,忘记了战火带来的阴霾,心情也异常地好。
齐鬙殷听到白小姐的提议一口否决:“外面不安全……”
白小姐听到齐鬙殷的话,又低头看向孩子犹豫不决。孩子见白小姐拉低了头沉默,他摇晃她的手央求道:“让我去看看呗……看看呗……”
齐鬙殷沉住脸,白小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仰着头对孩子说道:“听叔叔的话,我们不去了可好?”
孩子见白小姐这样说,顿了脚走进护士人群中。
几名姑娘见孩子嘟着嘴、一脸的沉郁,齐声问道:“怎么了?”
“他不让阿姨带我去……”孩子委屈地伸指齐鬙殷道。
“那就不去了呗。”几名女护士故意唱起了反调。
“我!我要去!我要她带我去……”男孩对叽叽喳喳围住自己的护士说,孩子气般地指定要白小姐。
“走吧!走吧!天天闷在这里要发霉了。白小姐你在这几天了?有五天了吧?”一名护士冲站在齐鬙殷身旁的白小姐问。
白小姐点了点头。
“那就走呗……”那名护士怂恿道。
白小姐两难地回望了齐鬙殷,摇摇头。
“为了孩子呗!”女护士们又道,拽住孩子推到白月茹小姐眼前。
她拗不过终究还是迈着脚步和她们去了。
齐鬙殷注视白小姐的身影有刹那间的错觉,稍不留神她便被风带走了……
他突然忐忑不安起来,心口堵了一样东西般叫住了白小姐:“你等等,我和你一道去。”
白小姐对齐鬙殷的话颇感意外,却也兴奋得两只眼睛明亮起来,她一路笑着、走着,从未像现在这般快乐。
护士们说的湖水在绿色树林里面,碧蓝得与天辉映,树叶上倾洒了金色的阳光。
孩子见到澄静的湖水忘记了埋伏的灾难,围住白小姐欢快地奔跑,那群女护士们也高兴地唱起了歌。
与她们的兴致盎然相反的是齐鬙殷的低调,他听姑娘们唱歌、嬉闹,为她们的愚蠢气昏了头,忍住了火提醒道:“日本人进犯猖獗,你们要小点心,不要嬉闹唱歌,若是被日本人发现,只怕命也保不住!”
齐鬙殷的话扑灭了姑娘们的兴致,陡然恐惧起来。她们止住声音快速地打了几桶水上了河堤。她们的脚刚搭上来,一阵杂乱的枪声打在湖泊上,湖泊溅出白色的浪花。
“快跑!”齐鬙殷喊道,他抓住白小姐的柔夷拔腿便跑。子弹打在了脚边,她紧紧揽住孩子用整具身体保护住他。
齐鬙殷跑着跑着猛觉得手被重物拖住,他的头嗡了响一声,回头去望,白小姐栽在了地上。她背上的衣襟血红了一片,孩子被她保护得安好无恙。齐鬙殷着急地扶起她,要将她抱到安全的地方。
她的眼神涣散,却轻轻地笑着喊了一声:“齐公子……”眼神飘向了远方,没有了神采……
民国三十四年,日本宣告战败。鲁晓颦带着二十三岁的桂生回到了无锡。阔别八年,物是人非。鲁晓颦这些年带着桂生东奔西走,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她走进庭院摸着黢黑的断壁,屋子里被砸得稀巴烂,唯有老桂花树还完好地屹立在院中,八月桂花开遍了满树,金桂飘香过了庭院,也香过了心间……她在风风雨雨中走过前半生,即使痛得跪在地上磨穿了膝盖,“活下去”的信念让她坚持了下来……
“我们又回来了……”鲁晓颦抬头望向高过自己的桂花树说。
后来鲁晓颦和桂生将断掉的围墙砌好,重新开起了纺织厂。过去的工人有的在战争中被鬼子杀害,有的迁到了异乡,也有的回到了她的工厂继续做工……解放以后,她的儿子桂生学得电子机械专业留德深造,归国后娶了萍青最小的女儿雅茹为妻,公私合营后,她的纺织厂并给了国有企业。
再后来的事随着时光也已消沉,她经历了许多人相同的经历,解放,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这些都不用再细说,那时的她已经跟个普通妇女没什么两样,再也没有年轻时候的浪漫和企盼。眼角间结了花,模样也不太标致,长年的做工磨厚了晓颦的手,力气也随之增大。
临近八十岁的时候,她还拎着菜篮,撇着两条腿叉着腰去菜市场买菜,和卖菜的喊着价套近乎。尽管如此她还是保持着做姑娘时的清洁习惯,一丝不苟的齐耳短发、蓝灰色的斜排扣袄衣服。
一九八二年的春天,齐鬙殷经过漫长六十年的期盼终于回到了祖国。他下榻在北京的一家国际宾馆内,一位穿了蓝色喇叭裤的年轻人扶住他的手将他从拉达2105里搀出喊着:“爷爷!小心。”
“不碍事!”齐鬙殷挥了挥手让年轻人莫要担心。
这位年轻人的父亲是齐鬙殷在战后收养的孤儿,齐鬙殷本人在一九四五年受过重伤,直到四六年才完全康复。自从白小姐在一九四三年圣约翰医院牺牲后,白老爷整个人蔫倒了,是阿娣照料的他,他死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裕仁天皇宣读停战诏书的前一天。至于安太太倒是长寿,她在一九六三年寿终正寝,安详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此后的十九年里齐鬙殷经营丝绸布匹店,并将其演变成海月①服饰股份有限公司,使之国际化。他在孤寂无人时才去想:亲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漂泊世间。在他的心中一直有个未了的心愿,他想见见鲁晓颦待过的无锡……
他拿出年少时的她丢给自己的手帕,指间不断摩挲手帕上的小张青兰花,她的形象立刻在他脑海里凸显出来,旋即又模糊了。他甚至记不清她的笑容,只是觉得她是他第一个爱过的女人,应该让他难忘,想到这里他松弛的皮肤上平躺的两只眼睛涌出了泪水,他为自己深爱的女人哭泣,也为自己荒芜的记忆痛苦。
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桂生是不是还活着?他派人去调查他,这个时候也应该有结果了。
“董事长,没有找到叫齐灪的人。不过,我听说有名叫齐钰的工程师,他的母亲鲁晓颦,曾经办过纺织厂,在一九三七年的时候避难离开了无锡,很像您找的人。”他在遐想时,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人手里拿了一沓资料走了进来,他把资料递交给齐鬙殷报告说。
他的晓颦没有死!原来她还活着……齐鬙殷如雷击般呆住了。
那份资料上显示了鲁晓颦办厂以来的资料,包括她坐水牢时的照片……
他不住拿手抚摸照片,望着消瘦的她……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这些,总是以乐观的精神告诉自己一切很好……想到这些齐鬙殷的眼前一酸,他取下眼镜佯装是揉捏困乏的眼睛,一边挥了手让年轻人去了,他的孙子也跟着出了宾馆……
初晨的无锡城,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放《江南可采莲》的曲子,鲁晓颦挎着菜篮子一路望着菜市场菜农卖的菜有没有自己需要的。
“鲁家阿婆,来买菜啊?”菜市场卖鱼的王姐看见鲁晓颦热情地招揽生意。
“我宝贝孙子回来啦~”鲁晓颦乐呵呵地说道。
“来看看我的鱼,今天才打的,可新鲜啦!漂亮极了,买一条吧!”
“唉!给我挑一条大的!”
王嫂挑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鲑鱼给鲁晓颦看:“怎么样?这条好吧!”
“好好好!”
待王嫂打浪好,鲁晓颦笑呵呵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缝制的布钱包仔仔细细地数着钱交到她的手上。
“老人家,拿好!”王嫂将搁鱼的塑料袋放进鲁晓颦的菜篮里道。
鲁晓颦蹒跚地走了几步,她的孙子齐磊一路喘着气跑来:“奶奶!来了一辆好大的汽车,屋外围了好多人看热闹!”
“什么人啊?你瞧你跑得满头是汗,慢些说。”鲁晓颦看着自己的孙子笑在眼里,恢复高考后孙子努力复读考上了当地的大学,星期天会回来一趟。
“有个老年人……他拿着你年轻时的照片问我认识不认识你……他说是我的爷爷……是从槟城来的……”齐磊接过奶奶手里的菜篮子说。
鲁晓颦心中一震,不觉加快了步子要往家中赶,走着走着猛然给绊了一下,六十年的等待……三七年她离开无锡,回来之后她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信件,她的痴念像一盘散沙撒尽红尘中 ……
家门前扎堆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望着她咧嘴笑着对她说:“阿婆,这可真是可喜可贺啊!你终于盼回了阿公。”
“阿公长得好俊朗啊!”
她欢喜得眼中结了泪花,抹平了自己的头发,端正了自己的衣角,突然含羞起来,她摸着门边慢慢走了进去。惊喜来得太突然,忽而小心翼翼起来,生怕一不留神便溜走了。
“晓颦!”站在庭院中的他深情地喊道,杵着拐杖努力靠近鲁晓颦。
他的头发白了,脸上也起了皱纹,可还是那么让人看不够……
齐鬙殷一把搀住鲁晓颦眼中飘起了泪花,他想起在老前门火车站他把她推上火车,自己却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你还是那么漂亮。”齐鬙殷拿手抚摸了她的发丝脸上浮起了柔情。
“我已经老了……”鲁晓颦别过头道。
“你一点不老,你永远是我心中的那个留着齐耳短发、生气时爱嘟嘴的小女孩。”
“那是你老揪我辫子……鬙殷,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我俩握手踏春,百花姹紫嫣红地盛开,好不喧闹……”
“以后每年我都会陪着你去踏春。”
桂花树下的两位老人说到动情处相视一笑,他们手挽着手在院子里坐下,回想经历过的那些坎坷,那些红尘往事犹如一匣香越陈越显珍贵……
这篇小说构思是十一年前或者是更早以前,源于一个梦,可以说历时之久远到有点咋舌。不过那时我未必能有许多生活感悟吧。到了这个年纪,经历了很多生活中的胖揍,甚至是深渊让我有了很多感慨。不过借用小说里的话,人只要活着,再难再苦都能够捱过。听了许多歌,比如张玮伽的《微风细雨》、《无锡景》、黄莺莺的《葬心》等惨兮兮、苦哈哈的歌,刻意去给自己营造出画面感,让自己更深入那份苦痛,文笔故意放慢了去写,因为过去的人多是慢生活。后期有点速度略快的感觉。刚才忽而想到60年的漫长等待,实际上是很了不起的。现在的爱情……好吧……不评论了……塑造了4个女性形象,除了女主,韩七宝是非常传统的旧式女性,所以有些地方显得陈腐。而杨苏莉虽然为人精明能干、重情重义但是也逃脱不了包办婚姻的悲剧。至于白小姐,她就好像她喜爱的朝颜花早已预示她的命运:昼时开放,夜晚阖然长逝。痴情长情,等了齐鬙殷半辈子无结果还很执拗,少时只知道情情爱爱,也有些高傲,但是一路成长,在抗日时期积极抗日……比较难写……至于男主、男配也是,我一直认为男与女的思维差异很大,所以写女的时候想着我是女的,写男的时候转变为男性身份。就像张笃承喜欢女主,他不追究她仅限于个人恩怨,如果上升到立场问题很难说会不会让她见上帝……只是写得隐晦……人性的复杂才是最精彩、最有看头的,所以我很爱研究心理学。男二你说他残忍,他也爱国也骁勇善战,所以不能脸谱化……
接下来写《仙之怪谈》和《蟾魄射影》,构思了两个故事,一个是架空类,是宫廷类,原本是放《蟾魄射影》后面,准备单独写。另一个是**,是从《蟾魄射影》里的《太空骑士》抽出来的,框架是那个框架,但是故事不是围绕亚瑟和杰森。这两个也是走正剧向。如果上半年坑都填完了,年底开文吧。不挖新坑了,看着难受……到时我会开文的。最近自己一堆事,加上过度疲劳,写着写着居然睡着了……抱歉
①取自李商隐的《锦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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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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