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铭看看颜面紧绷的陶翁,又看一眼淡然如初的长风玄,攥了攥拳头,转身离开了。
裴铭走后,陶翁直直凝注着长风玄,似在审视又似防备:“回答我!”
长风玄蓦然一笑:“这亦是我今日寻到这里的原因,我也在查找那些问题的答案。”
陶翁震惊不已:“你说什么?!”
长风玄讲述了一段诡异的经历,让人听后只觉匪夷所思。
长风玄无意中得到了一个陶埙,这个陶埙不知是何来历,得到这个陶埙的过程她毫无印象,甚至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她怀疑自己之所以失去记忆,当是与这陶埙有关,或者说是与这陶埙的主人有关,于是多年来她一直想找到与这个陶埙有关联的人,想从他们口中得知陶埙的主人是谁,为什么那个主人会将陶埙交予她,还想见一下陶埙的主人,希望找回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
长风玄继续说:“您做事一丝不苟,所以做出来的陶埙音质古朴风雅,堪称上品,但方才进门,木门‘吱啦’作响却没有进行修缮,说明您内心郁抑不申,是什么事让您耿耿于怀以致无心生活?以及您问的最后一个问题‘他在哪里’,他是谁?是男是女?”
陶翁被长风玄的话惊到愣怔当场,他没想到多年后会遇到一个询问陶埙来历的人,更没料到她得到了另一个陶埙,本来可以通过她找到那个孩子,但是她失忆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到那个陶埙的,丢失了关于那个孩子的记忆,这……可能吗?一切都太过凑巧,反而显得蹊跷。
然而陶翁决定相信她,只因多年来除了她,再无旁人有那个孩子的消息,他相信那个孩子还活着,希望自己还有赎罪的机会,于是他倾囊相告:“那孩子是个小女孩,叫裴篱,失踪时她才四岁多,从失踪到如今足足八年五个月十三日,如果她还活着,如今当已十三岁有余了。”眼中的自责与悔恨无处遁形。
“那一日,她从龙吟山庄偷偷跑到我这里,就为了拿你手中的陶埙,那是她想要送给她兄长的生辰礼。
整整提前了三个月,她请求我帮她做一个陶埙,因为那段时辰她兄长钟情于乐器,她知道我陶器做得好,于是求到了我。
我经不住她的缠人和软语相求,应承了她,可转头就忘了。直到生辰前三日,突然记起此事,故此我不眠不休赶制陶埙,怕做出来的不成功,因而唯一一次同时烧制两个瓷器,就是那两个陶埙。
生辰前一日,我才烧制好,未来得及给她送过去,那日午时她没等到我,便跑到我这里来拿,我还记得她当时笑得眉眼弯弯,不停软语道谢,可爱得让人心尖柔软。
她将陶埙拿到手后又急匆匆往回赶,我说等我拾掇好陶窑后送她回去,她笑嘻嘻让我别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她能自个儿出来,也能自个儿回去,硬是不让我送,她是怕给我添麻烦……
当日晚膳时分,她失踪了,整个裴城翻遍了都没能找回她……”
如果他没有忘记给她做陶埙,就不会在最后三日才马不停蹄地赶制,如果他执意送她回去,她便不会失踪,都是他,一切皆因他而起!
长风玄无法与他感同身受,也不擅于安慰人,只好等他心绪平复后问:“裴篱是君山裴门的门生?”
“裴篱是裴门少宗主的小女儿,少宗主只有两个孩子,她失踪后就只剩下她的兄长了。”
长风玄深思片刻后又问:“裴篱既是裴门宗族的子弟,见过她的人应当不少,为何她会失踪得无声无息?适才在这里的裴公子,想必也是裴门中人,而您一个陶匠,为何会认识裴门中人,甚至认识裴篱?”
陶翁觉得面前的少女实在不简单,她不放过一丝遗漏追根溯源,或许她真的能寻回裴篱,因此他回答得无半分隐瞒:“为何她会失踪得无声无息无人知晓,这也是我们一直以来困惑不解之处,裴门经常参与裴城的各种庆典集会,裴门中人与裴城百姓也十分熟稔,何况是备受尊崇的裴门宗族子弟,十个百姓中七、八个都能认全各宗族子弟,所以裴篱的失踪确实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我到如今都想不透个中原由。第二个问题,我本不欲回答,但为了能找回裴篱,我会告知你我过去在裴门中的职责,你须发誓绝不泄漏出去。”
长风玄点头应道:“我应诺,您与裴门间的牵缠,除了您我,再无第三人可从我口中知晓。”
陶翁望向看似平静的湖面,幽幽道:“我本也是裴门中人,姓裴名南,号‘以山居士’。”
长风玄微感诧异:“‘以山居士’?裴门裴二长老?”
陶翁默然点头,随后道出一句:“过去了,如今老朽不过是一介陶匠。”
长风玄没有追问为何裴二长老沦为陶匠,想必不过是“愧”之一字罢了。但是裴篱的失踪着实令人在意,她说出了一个大胆的揣测:“裴老,您们当时可有调查裴门中人和裴城百姓?”
陶翁惊愕失色:“你是指裴门中出了叛徒?绝不可能!我们裴门不会有这样的人!你也别叫我裴老了,我如今只是老陶匠罢了。”
长风玄折扇轻敲掌心,一下一下,敲得让人心头无端惴惴:“这是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后剩下的符合所有条件的猜测,亦是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猜测,比起找到裴篱,裴门中出现叛徒又算得了什么?”
陶翁被怼得哑口无言,如果裴门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确实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裴篱带走,不惊动任何人。可他如何将裴篱带出裴城?裴城虽算不上守卫森严,但进去裴城皆需呈报裴城护卫,假使真有此人,他如今身在何处,是否还在裴城之中?
对裴门可能出现叛徒的担忧与愤慨,对突然获得裴篱讯息的无措与抚慰,对找到裴篱燃起的一丝希望,以上种种皆让他心中无比复杂,像是棉花里头混进蚕丝,怎么也理不清。
陶翁才觉得如今的他仍旧活着,不像先前活得宛如行尸走肉,对一切无动于衷,也不敢活得有声有色,他无颜留在裴门,愧对少宗主信任,他看着裴篱出生,喝过她的满月酒,去过她的周岁宴,却没能保护好她,害她失踪。
更加无法面对不时入梦的裴篱,她笑得越灿烂,他的心揪得越紧,常常在梦中喘不过气窒息醒来,满脸浊泪。
此时此刻,他复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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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启,龙吟山庄武学习训正式开启,形形色色的少年少女聚在龙吟山庄的武学校场,校场约莫有六十亩,呈圆环状,四面被穴湖环抱,只有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长木桥连通龙吟山庄,木桥对面是数排木屋,简朴且整齐划一的排列在校场一角,木屋稍远外矗立着一座大建筑,门上牌匾雕刻着“悠然楼”,里面摆满了桌椅,长风玄笑了下,悠然楼应当就是日后用膳的地方。
校场最外围是条沿着校场环绕一圈的回廊,回廊内侧种满各色花草,苍翠古树点缀其中,看来这校场历史悠久啊!
长风玄看到这里,心中思量:呵,大概在龙吟山庄习训的这段日子都不允许离开校场了,要查裴篱的失踪看来有点悬啊!
校场上稀稀朗朗站了至少万人,有数十人围在一起或商议或闲聊,也有稀稀疏疏几人抱成一团的,更多的是三三两两相互打招呼或介绍亲友,偶尔有独自为营的,或如看戏般观察他人,或一派陶然自得,宗派、世家、武林中人,各色各样,千人千面。
加入习训营者只有万人,这事不寻常,当初五大门派在武林中放出推行武林习训的风声时,武林中如同炸响一阵惊雷,人人欢呼雀跃,如今为何会出现此等的状况?长风玄正思忖着,一道声音划空而来:“长风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长风玄觉得这声音挺熟悉的,只是一下子未能想起声音的主人,她循声看去,竟是裴铭:“裴公子,昨天没能好好畅谈,今日相见,实乃在下之幸!”
“长风公子与在下已是友人,说话便不必如此客气,否则显得过于生分,你意下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真没想到裴公子也加入了习训营,怎么没看到其余的裴门门生?”长风玄确实没留意到裴铭。
裴铭朝自己身后遥遥一指:“裴门其余门生与绵州柳氏门生一道,我方才看到你一人站在这里,便过来与你叙谈一番,你可愿与我们一道?”
长风玄唇角略扬,笑意不达眼底:“谢裴公子好意,只是我独身惯了,怕不擅与人共处,徒惹你们不快。”
裴铭点头一笑:“竟是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若有事需要我帮忙,随时静候!”他说得真挚,不容拒绝。
长风玄眸中终于闪现些许亮色:“那我先谢过裴公子!”
裴铭转身欲走,想了想又回身道:“长风公子如若不嫌弃,我唤你阿岚如何?”
长风玄眉毛一挑,笑得有几分不羁:“如此甚好!那我便唤你阿铭?”
裴铭快意道:“听着比裴公子顺耳多了!”颔首示意后回到了裴门门生之中。
长风玄正想转身徜徉,余光瞥见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迅即朝那道目光的方向望去,不仅未能寻到那道目光,更没看到有面朝这个方向的面孔,难道是她多心了?校场上万人,众多目光,感觉出岔也有可能,长风玄摇摇头游逛去了。
巳时一到,校场中央一位五、六十岁的长者,着一身粗布短褐,面容严肃,眉心一个“川”字像是雕刻在上头,忽听他猛喝道:“即日起,你们将在我派进行武学习训,为期半载,期间你们不得擅自外出,任何理由一律不允许离开裴城。”
他眼神锐利扫过众人:“你们是被筛选后有幸得以加入习训营之人,但你们并非都能留到最后,习训过程中追不上进程者会被舍弃。”
长风玄暗中斟酌:“原来如此,难怪只有万人齐聚于此。我们已经通过筛选,那筛选的条件是什么?放眼望去,年纪最大不超过二十五岁,年纪最小不低于十四岁,男女不限,男子占大多数,这倒不足为奇,男子比女子钟好武术,习武者亦多为男子。门派也不限,大门派有之,小门派也有,没有门派的江湖好手似乎也不少,其中不乏世家子弟。若是论武力,也没有让我们进行比武筛选,这事着实蹊跷。”
裴三长老语气生硬:“我将教习你们冥潜,一个月后你们须冥潜一刻钟,半载后须冥潜一个时辰,若做不到,只有两个选择:舍弃或死亡。”
顿了顿,他才向众人介绍:“我身旁的是裴门四长老,裴柏青,你们日后叫他裴四长老便好,我是裴门三长老。”
长风玄忍着笑,裴三长老倒是个不拘小节的,就是裴四长老瞧上去总让她有种笑里藏刀的感觉。
裴四长老着一身靛蓝束袖华服,身姿如松,笑容满脸对众人道:“今日你们不必习训,回去整理好你们的包袱床铺吧!”而后伸手指了指悠然楼:“那是你们日后用膳的地方,你们可在校场多走动走动,熟悉一下环境,与寝室的同窗互相结识,明日才正式开始习训,今日先好好歇息,有事可随时找我。”言毕颔首示意后与裴三长老一同从木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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