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道初显曙光的军报尚在驿路飞驰,长安城太医院内,却已阴云密布。
一品国手、尚药局供奉林晚秋之名,随着宫廷急救的传奇和青蒿治疟的传闻,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沉寂已久的太医院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汹涌暗流。她所展现的医术,迥异常规,直指“内景”,撼动了以《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为圭臬的千年根基。质疑、恐惧、嫉妒、愤怒……种种情绪在朱墙碧瓦的深院内发酵、涌动。
这一日,林晚秋应李淳风之邀,前往太医院参与一例疑难杂症的会诊。她甫一踏入那弥漫着陈年药香和浓厚学究气的大堂,便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尖,齐刷刷地刺在她身上。
会诊尚未开始,一位身着深绯官袍、面容古板、下颌蓄着山羊须的老太医,便按捺不住,率先发难。他手捧一卷泛黄的《黄帝内经》,声音带着刻意的抑扬顿挫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林供奉医术通神,老夫佩服。然则,近日坊间盛传,供奉竟言及‘内景’之说,谓人体构造非凭经络推演,而需剖视观察?此言,置先圣典籍于何地?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圣训于何地?供奉贵为女子,入主尚药局已是破格,若再鼓吹此等毁伤身体、悖逆人伦之邪说,恐将惑乱医道,贻害无穷!老夫斗胆,敢问供奉,此论可敢在太医院诸位同僚面前,自圆其说?”
字字诛心,句句扣上大帽子!矛头直指林晚秋最惊世骇俗的“解剖学”认知!
大堂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太医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晚秋身上,有愤怒,有嘲讽,有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也有少数如李淳风般带着深沉探究的复杂目光。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林晚秋面色平静如水。她早知有此一劫。她缓缓起身,目光扫过那位山羊须太医,又看向堂中悬挂的“医者仁心”牌匾,声音清晰而稳定,如同山涧清泉,竟奇异地压下了大堂内的紧张气氛:
“这位大人所言极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晚秋从未,亦绝不敢有半分毁伤人体、悖逆人伦之念。晚秋所言‘内景’,非指剖视活人,更非亵渎圣体。”
她微微一顿,目光转向李淳风,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署令大人博古通今,想必知晓,古之医者,亦有‘庖丁解牛’之喻,亦有战场伤患、兽类躯体可供观察印证。晚秋斗胆请问诸位,若无先贤对血脉筋骨之观察积累,何来《内经》所述之经络脏腑?医道之精进,非在于泥古不化,而在于格物致知,以求其真。晚秋所言,不过是以万物为师,于不毁人伦、不伤天和之处,寻求印证,以期医术精进,救死扶伤,方不负‘仁心’二字!”
她的回答,既守住了孝道人伦的底线,又巧妙地将解剖观察引向了战场创伤、动物躯体等“可接受”的范畴,更强调了“格物致知”的治学精神,将医道精进与救死扶伤紧密相连,逻辑清晰,立场鲜明,一时竟让那山羊须太医哑口无言。
李淳风眼中精光一闪,捋须颔首:“裴夫人所言,深合医道求真之本意。古有华佗刮骨疗毒,亦是基于对人体筋骨血脉之了解。我等行医,若只知抱残守缺,不知变通,何谈济世救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林晚秋的辩词虽暂时压下了部分质疑,却未能平息所有暗流。
数日后,一份措辞严厉的匿名奏章,如同淬毒的匕首,悄然递到了御前。奏章中罗织数条罪状:其一,妄议“内景”,悖逆人伦,动摇医道根本;其二,青蒿治疟之法,未经太医院论证,乃妖异之术,恐有遗毒;其三,蛊惑裴将军设立女医护队,混淆军纪,败坏风气!奏章末尾,更将矛头直指裴寂,暗指其纵容妻子妖言惑众,图谋不轨!
这封奏章,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朝野震动!那些原本就对林晚秋心存不满、或嫉妒裴寂权势的官员,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纷纷上疏弹劾!一时间,“妖女惑众”、“女医干政”、“妖术乱军”等罪名甚嚣尘上!林晚秋和裴寂,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紫宸殿偏殿,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玄宗脸色阴沉地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章,手指在御案上烦躁地敲击着。武惠妃侍立一旁,低眉顺眼,嘴角却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陛下,”高力士垂手侍立,声音平稳,“裴将军于剑南道军报称,青蒿之法初显成效,病卒症状多有缓解。然朝中非议汹汹,太医院更是群情激愤。李署令递了牌子,请求觐见。”
“宣!”玄宗声音带着愠怒。
李淳风快步走入,面容凝重,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火焰。他深深一揖:“老臣叩见陛下!”
“李卿,朝中对林氏非议,太医院有何看法?”玄宗开门见山。
李淳风抬起头,目光炯炯:“陛下!老臣以为,林氏所论,纵有惊世骇俗之处,然其防疫、急救、乃至青蒿治疟之法,皆于国于民有大利!若因循守旧,以‘妖术’之名断其医道,实乃医者之悲,苍生之憾!”
“哦?”玄宗挑眉,“那太医院汹汹众议,如何平息?那匿名奏章中‘妖术’之指,又如何澄清?难道要朕下旨,准许尔等剖视人身不成?!”
李淳风眼中火焰更炽,他猛地直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石交击:
“老臣不敢!但老臣恳请陛下,当殿见证!请林供奉于太医院诸位同僚及朝臣面前,剖视……猪心!”
“剖视猪心?!”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武惠妃都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以猪心代人心?这简直是……离经叛道,却又奇异地堵住了“毁伤人体”的悠悠之口!
“猪心?”玄宗眼神变幻,最终定格在一丝深沉的探究和一丝被挑起的兴趣上,“准!”
太医院大堂,前所未有的肃杀!
皇帝御座高悬,文武重臣分列两侧,太医院所有有品级的太医尽数到场。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聚焦在大堂中央。那里设有一方案几,几上放着一只刚宰杀、尚带着体温的硕大猪心,一盆清水,几块干净布巾,还有一套林晚秋常用的、打磨得异常锋利的银刀银镊。
林晚秋一身素净的尚药局供奉官服,立于案前。她脸色平静,眼神清澈如水,仿佛周遭的敌意和压力皆不存在。李淳风站在她身侧,神情肃穆,如同护法的金刚。
“裴夫人,”李淳风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请!”
林晚秋微微颔首。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银刀。冰凉的刀柄入手,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她熟练地拿起猪心,置于清水盆中,仔细清洗掉表面的血污。动作沉稳、精准,带着一种超越性别的、近乎冷酷的专注力。
清洗完毕,她将猪心置于干净的布巾上。银刀寒光一闪!
“嗤——”
刀锋稳稳切入坚韧的心室壁,发出轻微的声响。暗红色的心肌组织暴露在空气中。林晚秋没有丝毫停顿,手腕沉稳地移动,刀刃如同最灵巧的画笔,沿着心脏的解剖结构,精准地分离着心房、心室、心耳……将一颗完整的猪心,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逐层解剖开来!
她的手极稳!每一刀都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动作行云流水,竟带着一种奇异的美感!那专注的眼神,仿佛她手中捧着的不是一颗血腥的心脏,而是世间最精妙的瑰宝!
大堂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那些准备看笑话的太医,此刻也瞪大了眼睛,被这前所未见、却又清晰无比的“内景”展示所震慑!皇帝的目光更是紧紧锁定在那双翻飞的手和被层层剖开的心脏上,眼中充满了震撼和浓烈的探究欲!
“陛下请看,”林晚秋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清越而清晰,她拿起一根银镊,指着被剖开的心房和心室,“此为上心房,下心室。血液由周身汇集于右心房,经三尖瓣流入右心室;右心室收缩,将血液泵入肺脏,于肺中换得清气;富含清气之血,由肺流入左心房,经二尖瓣入左心室;左心室最为强健,其收缩之力,将新鲜血液泵出,经由主动脉,流布全身!生生不息,周流不止!”
她一边解说,一边用银镊轻轻拨动心腔间的瓣膜(房室瓣和半月瓣),演示血液流动的路径和瓣膜防止血液倒流的作用。那被解剖开的心脏内部结构,在她的解说下,变得无比清晰而生动!
“此乃‘心血循环’!”林晚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天地的自信,“血液非如《内经》所言,‘如环无端’漫无目的运行,而是受心脏驱动,循此固定路径,运行不息!肺脏并非仅司呼吸,更主气血交换!此乃人体生机运转之根本!不明此理,用药如同盲人摸象,何谈精准施救?何谈药到病除?”
她的目光如同利剑,扫过堂下那些目瞪口呆、脸色煞白的太医:
“若按《内经》‘心主血脉,肺主气’之论,心火过旺则血热妄行,当用寒凉之药清心泻火。然若病在肺腑,气血交换受阻,心泵血负担加剧,表象亦是血热心悸,若再施以寒凉,岂非雪上加霜,南辕北辙?!诸位大人行医多年,可曾见过心火炽盛却用温药得愈者?可曾见过肺气壅塞却用寒凉见效者?其中谬误,难道不需明察秋毫,格物致知?!”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林晚秋不仅展示了“内景”,更用这清晰的解剖结构和血液循环理论,直接指出了传统理论在某些疾病解释和用药上的局限与可能的谬误!这已不是简单的医术之争,而是对整个中医理论体系的根本性质疑和挑战!
大堂内陷入了彻底的死寂!落针可闻!
那些原本准备斥责“妖术”的御史,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太医院的太医们,有的面如死灰,有的眼神涣散,有的则死死盯着那颗被剖开的心脏,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迷茫!李淳风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看向林晚秋的目光充满了炽热的崇拜!
高坐御座的玄宗皇帝,眼中那最后的疑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赏和一种帝王对未知力量的掌控欲!
“好!好一个心血循环!好一个格物致知!”玄宗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裁决,“裴夫人之论,令朕耳目一新!医道浩瀚,当兼容并蓄,求索不止!太医院众卿,当以此为鉴,精研医理,不得固步自封!若再有以‘妖术’之名妄加诋毁者,严惩不贷!”
皇帝的金口玉言,为这场惊心动魄的“剖心证道”画下了句点。林晚秋赢了!她以一颗猪心,撼动了千年的医学壁垒,更赢得了帝王的绝对认可!
然而,就在林晚秋微微松了口气,准备告退之际,一个内侍匆匆入殿,将一封盖着剑南道节度使火漆的紧急军报呈给高力士。
高力士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剧变!他快步走到御座旁,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低声禀报:
“陛下!剑南道八百里加急!裴将军亲笔!南诏吐蕃联军趁我军疫病初缓,发动夜袭!将军身先士卒,力战退敌,然…然激战中,将军为流矢所伤,伤势…颇为沉重!现已昏迷!”
如同晴天霹雳!林晚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高力士手中的军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