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夜晚,被撕心裂肺的嘶吼和绝望彻底撕裂。
东市海货行的新鲜海藻(以紫菜、海带为主),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被快马加鞭送至府中。厨房里灯火通明,蒸汽弥漫。林晚秋亲手操作,指挥仆妇将大捆海藻洗净、沥水,然后用特制的铜杵臼,拼命捣砸、揉搓!碧绿色的粘稠汁液被一点点挤出,汇集在粗瓷大盆中,散发着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独属于大海的腥咸气味。
府医和周管家站在一旁,看着林晚秋近乎疯狂的动作,眼中充满了怀疑和难以置信。这恶心的汁液……真能解毒?连安宫牛黄、紫雪丹都束手无策的剧毒?
“倒!撬开她们的嘴!灌下去!”林晚秋眼窝深陷,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她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几个有力气的仆妇忍着刺鼻的气味,合力掰开一个已开始剧烈抽搐、双眼翻白的丫鬟的嘴巴,用竹筒强行将一大碗粘稠腥绿的紫菜汁灌了进去!
“咳咳…呕…”昏迷中的丫鬟被剧烈地呛醒,本能地呕吐、挣扎,但大部分腥汁还是被强行咽下。
另一个丫鬟情况稍缓,也被如法炮制。
大堂死寂。所有人屏息,目光死死盯住那两个灌药后的丫鬟。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唯有府外传来的嘶声呐喊在夜空中回荡,如同一根不断收紧的绞索,扼住每个人的咽喉。
“夫人…没用…”府医刚艰难开口。
“呃…咕…”一个刚灌下药汁不久的丫鬟,猛地身体弓起,爆发出更剧烈的抽搐!喉咙深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口鼻中,暗红色的血沫猛地喷涌而出!
“啊——!”周围的仆妇吓得尖叫后退!
周管家面无人色,差点瘫软在地!
府医痛苦地闭上了眼:“毒性已入膏肓!回天乏…呃?!”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个呕血的丫鬟,在剧烈的抽痉之后,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那种窒息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呼吸声,竟然……竟然缓和了一丝?!她口中的血沫不再是喷涌,而是变成缓慢流淌的暗红色细流。更为关键的是,她那因严重缺氧而呈极度青紫的面色,在灯火下,那骇人的绀青,似乎……褪去了极其细微的一丁点?!
“快看!”一个眼尖的仆妇指着另一个未被灌药的丫鬟惊叫,“她的脸!比刚才更紫了!”
府医和周管家立刻凑过去看。果然!另一个未及时灌药的丫鬟,面色的绀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加深!身体微微的抽动也开始加剧!对比之下,那个灌了海藻汁的丫鬟,情况虽然依旧危重,但最致命的恶化趋势……竟然被强行扼住了?!
这微乎其微的变化,在经验丰富的医者眼中,却如同黑夜中的一线曙光!
“有效!真的有效!”府医激动得老泪纵横,几乎语无伦次,“夫人!夫人神技!这…这…”
“别停!”林晚秋的声音如同浸透了寒冰的刀锋,瞬间劈开了大堂的混乱和绝望,“继续灌!每隔半刻钟,灌一次!直到她们停止抽搐!动作快!”她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那是对生命极限的坚守,更是对幕后黑手宣战的决心!
将军府内的灯火,与府外疯狂冲击着大门、发出声嘶力竭诅咒和讨伐的“裴府妖妇、毒害太子偿命!”的人群,形成了地狱般的图景。高力士调来的羽林卫强行构筑防线,金属交击声、怒吼声、哭泣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绝望的气息,压力如山。
内宅深处,却有一片诡异的“净土”。
主院卧房内,檀香幽微。太平公主一身素净宫装,未带任何华丽头面,面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甚至隐隐透着一丝疲惫。她安静地坐在床边一张绣墩上,看着榻上被严密看护、依旧昏迷不醒、脸色透出病态灰白的李瑛(太子)。高力士垂手侍立在她身后一步之遥,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房内每一个人。
当林晚秋被羽林卫严密“护送”至主院时,看到的就是这幕景象。她一身疲惫,双手染着腥绿的海藻汁和丫鬟喷溅的暗血,衣裙凌乱,唯有那双眼睛,冷冽如同冻湖之下的寒刃。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接落在太子李瑛身上,只一眼,心便沉了下去。那灰败的气色,绝不是急怒攻心那么简单!
“奉旨办差,请公主勿怪。”高力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毫无对太平公主的尊称,“林氏,上前,验看太子!”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林晚秋身上,警告她莫要耍任何花招。
太平公主没有作声,只是微微侧身,给林晚秋让出了位置。她的眼神复杂难辨,看向林晚秋时,竟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期待?亦或是同病相怜的凄楚?
林晚秋走到榻边。她不碰脉(高力士早已暗示过太医已诊过)。而是极其专注地观察太子的面容——灰败中隐隐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青气。眼皮半合的眼睑下,瞳孔似乎比常人大一分?但光线不明。她微微俯身,假装为太子掖被角,极近地、极其快速地扫过太子的口唇内侧和牙龈边缘——一条微乎其微的、泛着淡灰蓝色的细线!这是……金属中毒的体征?不!更像是某种生物碱类剧毒的积累症状?!
她心中惊涛骇浪!太子的症状与她丫鬟所中之毒,有本质不同!绝非同一种药物!
“敢问公公,”林晚秋猛地转身,声音低沉而稳定,直视高力士,“太子殿下发病前后,可曾服用过何种药物?或是接触过将军府的何人何物?”她的问话极为关键,直指核心,却将将军府摘了出去,巧妙地变成了“接触地点”,给高力士提供了调查方向。
高力士眼中精光一闪!此问,正合他意!
“太子殿下近日为国事操劳,略有心神不宁。今日入宫向惠妃娘娘请安时,娘娘体恤太子辛苦,特赐了一碗宫中御制的‘安神玉露羹’,以作调理。”高力士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如重锤,“服下后不久,殿下便言要出宫散心,径直来到了将军府门前。”
“安神玉露羹……”林晚秋低声重复,眼底冰冷如霜。果然如此!武惠妃!好一个一石二鸟!甚至三鸟!用同一套毒源构陷自己,同时毒害太子栽赃,更用府外的混乱混淆视听!阴毒!绝户之计!
但林晚秋心中反而一片澄明。敌人亮出了獠牙,她也看清了方向。
“公公明鉴,”林晚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将军府婢女所中之毒,绝非太子殿□□内之毒!婢女之毒,毒性凶悍,发作迅猛,如‘神仙醉’之流,表象虽险,但若能得对症解药(她强调此点),并非无救。然太子殿下……”她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太子灰败的脸,“面色灰暗带青,瞳孔微涣,口内有淡灰痕纹……此乃药性阴柔、潜藏深入之征!非经数月累进,断不至伤及根本至此!若如府外所传‘妖妇毒杀太子’,下毒当在今日,殿下之征何来数月累积?!此乃明证!”
高力士瞳孔微缩!李淳风私下对他所言太子体内有“久积之毒”,与林晚秋此刻判断,竟出奇吻合!这林氏,不仅医术通神,心细如发,逻辑更是缜密!
太平公主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看向林晚秋的眼神瞬间亮了一分,那是一种溺水者看到浮木的光芒。
就在这时,裴寂留在京中料理军务的心腹将领秦远,顶着一身风尘和府外嘈杂的喊杀声,匆匆闯入内室。他神色凝重至极,对着高力士和林晚秋一抱拳:
“高公公!夫人!大事急报!刚截获城外密报!有人在江南道、特别是临江府(裴家祖籍所在)周边郡县,秘密散播瘟疫!手段隐秘,非寻常瘟疫!似由水源或死鼠刻意传播!”
瘟疫!又是瘟疫!在这长安城生死悬于一线的当口!
这消息如同惊雷!高力士脸色骤变!江南道乃是财赋重地,又是裴家根本!若在此刻爆发大规模瘟疫,无论是财税、兵源还是人心动荡,后果都足以撼动国本!这绝非巧合!这定然是幕后黑手(指向武惠妃)准备的致命后手!只待林晚秋深陷太子弑杀之局或被当场格杀,便可引爆,彻底摧毁裴家根基甚至动摇江南!
林晚秋只觉得一股冰寒从脚底直冲头顶!这连环毒计,环环相扣,每一环都直指她和裴寂的死穴!将将军府(林晚秋)、太子、裴家根基全部囊括其中!狠辣!周密!
“好!好一个釜底抽薪!”高力士怒极反笑,声音如同九幽寒冰,“陛下尚在紫宸殿等候审察!林氏,随咱家进宫!太平公主殿下,请移驾!”他的态度骤然转变,充满了肃杀之气。太子久毒、江南瘟疫两件事,足以让他暂时压下府外的乱局,也必须立刻面圣!这已超出简单的陷害,是**裸的倾国阴谋!
紫宸殿,灯火通明,却比往日更加空旷森冷。
玄宗高坐御座之上,面无表情,如同泥塑金身。殿内气氛压抑到了极致,如同暴风雪来临前的窒息。武惠妃侍立在下首稍远处,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紧握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李淳风、京兆尹等几位重臣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太子依旧昏迷未醒,被安置在偏殿。
林晚秋在数名羽林卫的“拱卫”下步入大殿。她衣衫未整,发丝凌乱,双手犹带污渍,形容狼狈,却挺直脊梁,眼神清澈如同无波古井,不卑不亢地跪下行礼:“罪妇林氏,叩见陛下。”
“林氏!”玄宗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如同金铁摩擦,“太医院剖心证道,朕信你医术通神!朕赐你入主尚药局,赐你一品国手之名!可你!竟敢对太子殿下下此毒手?!你有何话可说?!”帝王之怒,如雷霆将落!
“陛下!”林晚秋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玄宗冰冷锐利的审视,“罪妇冤枉!”她声音清晰,响彻大殿:“太子殿下所中,绝非将军府之毒!亦非今日毒发!”
不等玄宗斥责或武惠妃插言,林晚秋语速加快,逻辑严密:
“其一,太子殿□□征:面色灰暗隐青,瞳孔微散,口内含淡灰细线,此乃药性阴柔累积之征,非一日急毒!臣妇丫鬟所中‘神仙醉’之毒,发作迅猛,表象截然不同!陛下可命太医当场比对!”
玄宗眼神微动,看了一眼李淳风。李淳风立刻出列,低声道:“启禀陛下,林供奉所言…确与臣等所察疑点吻合。太子体内,似有沉疴。”
“其二,太子殿下今日入宫后,唯一额外所服之物,唯惠妃娘娘御赐之‘安神玉露羹’!臣妇斗胆请陛下传召惠妃娘娘宫中掌膳、尚药诸人,以及玉露羹原材彻查!”林晚秋的矛头,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对准了武惠妃!这一指,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武惠妃猛地抬头,眼中寒光迸射,如同被激怒的毒蝎:“林氏!你敢诬蔑本宫?!”
“罪妇不敢!”林晚秋寸步不让,声音依旧平稳,“唯有彻查来源,方能知晓是否有人趁机投毒,亦或药材本身…藏有不测?此为第三点,乃为娘娘清誉计!”
“你…!”武惠妃气得浑身颤抖。
“其三,”林晚秋根本不给武惠妃喘息之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云霄的警示,“就在方才!罪妇收到急报!江南道临江府等周边郡县,突现可疑瘟疫!传播极快,症状诡异,源头不明!请陛下明鉴,值此将军府被困、臣妇被诬、太子遭毒、朝野动荡之际,江南瘟疫爆发,绝非天灾!定是**!乃幕后奸人欲趁国乱之际,祸乱江南,动摇国本,将裴家连根拔起!”她把秦远截获的情报,转化成了无比尖锐的指控!
瘟疫?!祸乱江南?!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轰然炸响!
饶是玄宗帝心如渊,此刻也勃然变色,瞬间从御座上站起!江南!那是帝国半壁财源!更是拱卫关中的战略后方!若失江南,后果不堪设想!这背后的算计,已经远超后宫倾轧和个人恩怨,是真正的亡国之危!
所有大臣都倒抽一口冷气!目光惊骇!这指控,太过惊人!也太过合理!
武惠妃脸色终于瞬间变得惨白!她完全没料到,自己精心安排在江南的后手,竟会被如此迅猛地揭露出来!更被林晚秋直接上升到了动摇国本的高度!这个贱人!她竟敢!
“瘟疫?!”玄宗的声音带着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所言当真?!证据何在?!”
“罪妇夫君心腹秦远,此刻应候在殿外!可召见对质!此等泼天大事,若无真凭实据,罪妇岂敢妄言!”林晚秋声音斩钉截铁。
“传秦远!”玄宗厉声喝道。
秦远被带入,清晰禀报了密报内容和江南疫情的紧急迹象。恐慌,如同冰冷的水银,弥漫了整个紫宸殿。
玄宗的目光缓缓扫过脸色惨白的武惠妃,扫过下方神情各异的朝臣,最终落在了殿中那个虽跪着却如同利剑出鞘般的林晚秋身上。
殿中死寂。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御座之上。时间仿佛凝固。
良久。
“李卿。”玄宗的声音重新响起,冰冷中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决断。
“臣在。”李淳风立刻应声。
“朕着你……会同太医院、大理寺、御史台、刑部……成立‘江南防疫司’!”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一道前所未有的命令下达了!
“查清江南疫源!控制疫情!所有地方官吏,听其号令!凡阳奉阴违者,斩!”
这道命令,不仅赋予了李淳风查疫、防疫的巨大权力,更让他凌驾于地方官之上,拥有了先斩后奏的决断之权!这是真正的尚方宝剑!
“另!”玄宗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转向李淳风,“由你暂代太医院署令!彻查太子中毒一案!御赐之物所用原材、经手之人……一查到底!朕要一个水落石出!”
李淳风心头剧震,深深俯首:“臣……领旨!”他明白,这道旨意,不仅关乎查案,更是让他接替了可能被卷入风暴的现任署令的位置!
玄宗的目光最后落在林晚秋身上,复杂无比。震惊?警惕?欣赏?忌惮?……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不容抗拒的决断。
“林氏。”
“罪妇在。”
“太子之毒未解!江南瘟疫横行!你身负此名医术……”玄宗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威压,“朕命你,即日起,充任‘江南防疫司首席医正’,协理李淳风,前往江南道!一者,以你所学控遏疫情,救民水火!二者,找出太子中毒之因!若有半分闪失……朕唯你是问!裴寂亦是同罪!”
林晚秋猛地抬头!
前往江南?!
不是问罪收监,而是……披甲上阵?以医正之职,深入江南这龙潭虎穴?!这既是惊天的信任和托付,是她的医术得以施展的舞台,更是一个无法推脱的深渊!若成功,功成名就;若失败,她和裴寂将万劫不复!
这是给她机会?还是将她推向更凶险的风口浪尖?将她这柄锋利而失控的刀,指向另一个战场?
“臣妇……”林晚秋的心在激烈跳动,血液却在沸腾。她知道,这是一条真正的霜刃之路,踏上去便再无退路!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压入冰冷刺骨的决心之下,深深叩首:“领旨!谢陛下恩典!”
当她抬起头时,目光扫过御座下脸色惨白如纸、眼中翻涌着惊怒怨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武惠妃。
那眼神冰寒刺骨,仿佛无声的宣战:
江南见,娘娘。
这盘棋,远未结束。你我,不死不休。
殿外,被强行驱散的百姓遗留下的怨气尚未消散,如同黑色的血斑印在长安石板路上。殿内,一道直抵风暴核心的征途,已然展开。林晚秋的霜刃,将直指江南那正在酝酿的、比任何宫廷剧毒都更加恐怖的瘟疫核心。而武惠妃的杀局,也必将随之转移,在江南那片她自以为掌控的棋盘上,与这柄“妖医”之刃,展开一场真正决定生死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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