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天,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沉甸甸地压在临江府衙署的飞檐之上。城西隔离营深处那间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草棚,此刻是风暴眼中唯一短暂的死寂。裴寂在血清与紫玉罗兰的双重作用下,体内蚀骨散的疯狂肆虐被暂时压制,高热奇迹般地退去,虽然依旧昏迷不醒,脸色青灰,但胸膛的起伏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如同狂风巨浪后暂时搁浅的船,带着触目惊心的伤痕,却终究没有沉没。
林晚秋靠在简陋的木柱上,左臂的伤口被赵宇草草包扎过,乌黑的毒素被紫玉罗兰的清冽香气中和了大半,但麻痹和灼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神经。更深的疲惫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铅块。然而,当李淳风那句“广陵失守,黑死病现”如同丧钟般敲响时,所有的疲惫和伤痛都被一股更冰冷、更巨大的绝望瞬间冻结。
鼠疫!黑死病!
这三个字,如同来自地狱最深处的诅咒,让草棚内所有幸存者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天花、霍乱已是人间炼狱,再加上这中世纪曾夺走欧洲三分之一人口的瘟疫之王……江南,已非危楼,而是即将彻底崩塌的绝壁!
“夫人……”李淳风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广陵府城……十室九空,尸骸枕藉……侥幸逃出者描述,高热、寒战、腋下股间淋巴结肿如鸡卵,溃烂流脓……死者浑身发黑……瘟疫……正沿水道、陆路疯狂蔓延!临江……危在旦夕!”
林晚秋闭上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从灭顶的绝望中挣脱出来。不能倒!绝不能倒!她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
“李大人!”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立刻!全境最高戒严!”
“一、 所有通往广陵方向的水陆通道,彻底封锁!设三重关卡!凡有发热、淋巴结肿大者,无论身份,就地隔离!敢闯关者,格杀勿论!”
“二、 征调所有石灰!沿疫区边缘,尤其是水源地、官道两侧,泼洒十尺宽的石灰隔离带!日夜巡逻,凡有越界者,射杀!”
“三、 城内所有水源,再次严查!取水点由羽林卫亲兵看守,取水、运水、用水,全程监控!所有饮水,必须煮沸一炷香时间!”
“四、 所有医官、护理人手,立刻分发厚棉布口罩(内夹层填充薄荷、艾草等驱虫草药)!接触病患后,衣物必须用沸水煮过,身体用烈酒擦洗!发现鼠疫症状者,立刻单独隔离,接触者一并隔离观察!”
“五、 发布告示!全城灭鼠!凡捕杀老鼠上交者,按只赏钱!所有垃圾污物,集中深埋或焚烧!严禁随地吐痰、便溺!”
她的指令如同冰雹砸落,条条致命,字字染血。这是最残酷的焦土防疫,用铁与血筑起最后一道防线,将临江府从即将被鼠疫吞噬的广陵死域中,硬生生切割出来!
“末将(老臣)遵命!”赵宇和李淳风齐声应诺,眼中同样燃烧着背水一战的决绝。他们知道,这是最后的挣扎。
命令如同烽火,瞬间传遍全城。临江府这座饱经蹂躏的城市,爆发出最后的、带着血腥味的秩序力量。石灰如同白色的死亡之墙,在城外蔓延开来。羽林卫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灭鼠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恐惧驱使着人们疯狂地捕杀着一切啮齿动物。城内弥漫着浓烈的石灰味、草药味和焚烧垃圾的焦糊味。
林晚秋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再次投入到对鼠疫病患的救治中。她将紫玉罗兰的花瓣捣碎成泥,混合着烈酒,涂抹在重症患者肿大的淋巴结上。那清冽的冷香似乎对鼠疫杆菌有着奇异的抑制作用,能稍稍缓解那钻心的肿痛和高热。她将血清疗法也冒险用于几名早期鼠疫患者,效果虽不如对抗斑疹伤寒和霍乱明显,但竟也延缓了病情的恶化速度!
然而,人力终有穷尽。鼠疫的传播速度太快了!隔离营内,新的病患不断被送来,呻吟声、哀嚎声、濒死的喘息声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人淹没。药材在飞速消耗,尤其是紫玉罗兰,只有那么一小撮,很快便见了底。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山穷水尽之际,赵宇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那个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王氏,在濒死前吐露了一个秘密:她配制“牵机引”的完整配方和“蚀骨散”的部分缓解之法,并非来自武惠妃的直接传授,而是抄录自一本藏在“慈济庵”地窖深处的、前朝感业寺流出的《百毒秘录》!那秘录中,或许记载着更多关于瘟疫和奇毒的古方!
慈济庵!地窖!《百毒秘录》!
林晚秋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这可能是最后的希望!她不顾赵宇的劝阻,执意亲自前往!
慈济庵早已被羽林卫封锁。地窖入口极其隐蔽,在庵堂后殿一尊斑驳的观音像座下。移开沉重的佛像底座,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晚秋举着火把,在赵宇和两名亲卫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踏入地窖。石阶湿滑,布满青苔。地窖不大,堆放着一些陈年的经卷和杂物,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被老鼠啃噬过的破旧樟木箱里,赵宇终于翻出了一本用油布包裹的、纸张泛黄脆薄的线装书册。封皮上,用古朴的篆书写着四个字——《感业秘录》!
林晚秋的心跳骤然加速!她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里面并非全是毒方,更多的是感业寺历代高僧收集整理的疑难杂症偏方、解毒之法,甚至包括一些前朝宫廷御医的秘传!她的目光如同扫描般飞速掠过那些晦涩的古文和药名。
突然,她的目光死死钉在了一页泛黄的纸笺上!那页纸的边缘,赫然夹着一小片早已干枯、却依旧能辨认出暗紫色泽的花瓣标本!旁边,用娟秀的小楷密密麻麻地批注着:
“……岭南瘴疠之地,有奇花曰‘紫玉罗兰’,生于幽谷寒潭之畔,其性至阴至寒,其香清冽,可辟百毒,尤克‘鼠瘘’(鼠疫古称)之戾气!花瓣捣泥外敷,可消痈肿;其根茎煎汤内服,辅以犀角、黄连、生石膏,或可解‘鼠瘘’高热毒邪!然此花稀世,百年难觅,唯感业后山寒潭……”
紫玉罗兰!根茎!内服方!
林晚秋的呼吸瞬间停滞!她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解药!对抗鼠疫的解药线索!就在这尘封的地窖之中!感业寺后山寒潭!
“感业寺!后山寒潭!”林晚秋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快!立刻派人!不!我亲自去!……”
她的话音未落,地窖入口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和兵刃碰撞的闷响!
“有刺客!保护夫人!”赵宇厉吼一声,拔刀护在林晚秋身前!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入口处扑下!刀光凌厉,招招致命!显然是武惠妃派来灭口和抢夺《秘录》的最后死士!狭窄的地窖瞬间成为血腥的修罗场!刀光剑影,劲风呼啸,火把的光影在石壁上疯狂跳动!
赵宇和亲卫拼死抵挡,但地窖空间狭小,对方又是悍不畏死的死士,瞬间便有亲卫倒下!一支淬毒的弩箭擦着林晚秋的脸颊飞过,钉在她身后的木箱上,箭尾兀自颤动!
“夫人!走!”赵宇肩头再添一道伤口,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他怒吼着将林晚秋推向地窖深处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自己则用身体死死堵住通道!
林晚秋抱着那本救命的《秘录》,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看着赵宇浴血奋战,看着亲卫一个个倒下,心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煎熬!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逼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地窖上方传来!整个地窖剧烈摇晃,尘土簌簌落下!
“圣——驾——到——!!!”
一声穿云裂石、带着无上威严的宣喝,如同九天惊雷,穿透了地窖的厚重土层和血腥的厮杀,清晰地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圣驾?!皇帝来了?!
地窖内的厮杀瞬间停滞!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连那些悍不畏死的死士,眼中也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迟疑!
地窖入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挡住。身着明黄龙袍的李隆基,在羽林卫大将军陈玄礼及大批精锐羽林卫的簇拥下,竟然亲自出现在了这阴暗潮湿的地窖入口!他脸色沉凝如铁,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扫过地窖内的血腥狼藉,最后落在角落中抱着《秘录》、脸色苍白如纸的林晚秋身上。
“林晚秋!”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响彻地窖,“江南疫情,究竟如何?武惠妃指认你防疫不力,任用邪术,更与裴寂勾结,意图借瘟疫之机,祸乱江南,拥兵自重!你,有何话说?!”
指控!来自帝国最高权力者的、致命的指控!如同泰山压顶,轰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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