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情定

紫宸殿偏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琥珀。高力士那句“陛下准了”四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吴御史的心口,也砸散了殿内那无形的、压抑的沉重。

吴御史脸上的义愤和笃定瞬间凝固、碎裂,化作一片茫然的惨白。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陛下…准了?准了一个庶女在府外设棚救人的僭越?准了她那离经叛道、被自己斥为“妖术”的防疫之法?这怎么可能?!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高力士垂着眼,面上依旧无波无澜,仿佛只是传达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口谕。他不再看失魂落魄的吴御史,目光转向御案后沉思的帝王。

李隆基眼中那抹深沉的探究并未散去,反而因林晚秋这份堪称“狂妄”的自信,变得更加锐利和玩味。一个闺阁庶女,面对生死大疫和御史的弹劾,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在生死边缘,向帝王提要求?这胆魄,这心性…他屈起指节,在光滑的紫檀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准其所奏。”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玉碰撞般的威压,在寂静的偏殿中回荡,“着京兆尹协同太医署,即刻拨付药材,供其调用。另,赐‘杏林济世’匾额一方,以示嘉勉。命其好自为之,若防疫无效,数罪并罚。”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向殿外,“至于御史弹劾之言…疫病当前,当以苍生为念。吴卿,慎言。”

“臣…臣遵旨!叩谢陛下隆恩!”吴御史如蒙大赦,又惊又惧,冷汗涔涔地伏地叩首,再不敢多发一言。他知道,自己这次,踢到了铁板,更是差点触怒了龙颜。

高力士躬身领命,无声退下安排。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京兆尹的奏报上,只是那眼神深处,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林晚秋…这个名字,连同她那近乎狂妄的自信和离奇的手段,第一次真正印入了大唐天子的视野。

圣旨出宫,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长安城掀起了滔天巨浪!

当京兆尹的衙役,连同太医院几名神色复杂、又惊又疑的医官,押送着数车珍贵的药材(其中不乏黄连、苍术、金银花等关键防疫药材),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穿过死寂的街道,最终停在林府后角门那简陋的医棚前时,整个坊间都轰动了!

“圣旨!是圣旨!宫里赐药来了!”

“陛下亲赐匾额!‘杏林济世’!天爷啊!林姑娘是得了圣眷了!”

“我就说!林姑娘是菩萨派来救苦救难的!连陛下都信她!”

绝望的百姓如同看到了救世的光,纷纷涌出家门,跪在道路两旁,涕泪横流地叩拜,高呼“万岁”和“林姑娘慈悲”。那“杏林济世”的金漆匾额在简陋的竹棚门口被高高挂起,在灰暗的天空下,熠熠生辉,如同黑暗中最耀眼的灯塔!

医棚内的景象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有了充足的药材支持,林晚秋立刻调整策略。她将熬煮好的、加入了足量黄连和金银花的防疫汤剂,分发给所有医棚内外的病患和家属,要求每日必须饮用。对于重症,她开始尝试根据症状配比更复杂的方剂。同时,她将有限的几名太医署医官(尽管他们大多带着不情愿和审视)和京兆尹派来的杂役组织起来,进行更严格的防疫培训,规范分区、消毒流程和病患记录。

效率提升了,秩序更加井然。病患的症状缓解速度明显加快,新增的重症病例开始减少。希望,如同初春的嫩芽,在绝望的冻土上顽强地钻了出来。林晚秋的名字,不再仅仅是底层百姓口中的“活菩萨”,更成了整个长安城在瘟疫阴霾下,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象征。

林府之内,气氛更是微妙到了极致。

当京兆尹的差役和宫里的传旨太监恭敬地将那面“杏林济世”的金匾抬进府门时,整个林府的下人,无论之前对这位庶出三小姐是何态度,此刻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头深深埋下,连大气都不敢喘。敬畏!那是发自骨髓的敬畏!皇帝亲赐的匾额,这是何等的荣耀?哪怕是整个林家,也从未获得过如此殊荣!

王氏站在正厅门口,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和隐隐的后怕。她看着那块在正厅上方熠熠生辉的金匾,又看看站在一旁、面色依旧平静无波的林晚秋,只觉得恍如隔世。这个她曾经视若草芥、动辄打骂的庶女,如今竟成了整个林家的荣耀和护身符?是她,保住了林府在瘟疫中安然无恙;是她,为林家挣来了这泼天的荣光!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几乎是扑上去,第一次主动拉住了林晚秋的手,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

“晚秋!我的好女儿!娘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菩萨保佑!祖宗保佑啊!快!快进去歇着!累坏了吧?来人!把我房里那支百年老参给三小姐炖上!快!”

林晚秋不动声色地将手从王氏那过于热切、甚至有些黏腻的掌握中抽了出来,微微屈膝:“谢母亲关心,女儿不累。医棚事务尚多,女儿告退。”她的语气依旧平淡,疏离而客气,没有丝毫因这突如其来的荣宠而得意忘形。

王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好好好!正事要紧!正事要紧!只是女儿啊,”她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讨好的试探,“你看…这匾额也挂了,圣眷也得了…你那嫡姐宛秋的婚事…是不是…是不是也快有好消息了?裴将军那边…”她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算计光芒。

林晚秋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母亲说笑了,姐姐的婚事,自有母亲和父亲做主。女儿先去医棚了。”她不再停留,转身拄着竹杖,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正厅。身后,传来王氏略带不满却又不敢发作的嘟囔声。

林晚秋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径直去了后角门的医棚。圣眷只是暂时的护身符,瘟疫一日不除,这医棚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需要亲眼看着一切步入正轨。

刚踏入医棚范围,一股浓烈却不再那么刺鼻的艾草和药味混合气息扑面而来。秩序井然了许多,病患分区明确,呻吟声也少了许多绝望,多了些疲惫的喘息。几个太医署的医官正在她划定的“配药区”笨拙地称量药材,虽然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动作却认真了许多。京兆尹派来的杂役在维持秩序,督促人们喝防疫汤药。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穿过忙碌的人群,径直朝她走来。玄色劲装,暗青轻甲,腰悬长刀。正是裴寂。他步伐沉稳,周身那股战场淬炼出的铁血气息,即使在药味弥漫的医棚里,也清晰可辨。他身后跟着副将赵宇,赵宇肩头的伤处似乎已无大碍,但看向林晚秋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感激和崇敬。

“林姑娘。”裴寂在她面前站定,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冷硬,但看向她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复杂深沉。他亲眼目睹了瘟疫的残酷,也看到了林晚秋在这绝望之地创造的奇迹。那冷静的指挥,那近乎苛刻的秩序,那被皇帝亲口认可的防疫之法…这个女子身上笼罩的迷雾,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也更加…令人心悸。

“裴将军。”林晚秋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迎向他。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探究,也看到了赵宇眼中纯粹的感激。她的视线在赵宇肩头停留了一瞬,轻轻点头示意。

“奉旨,率羽林卫协助维持医棚秩序,并护卫姑娘安全。”裴寂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目光扫过医棚内外的景象,落在那些排队领药、眼中带着希望光芒的百姓身上,“姑娘…非常人。”

这句评价,从他口中说出,分量极重。

林晚秋淡淡一笑,笑意很浅,转瞬即逝:“将军过誉。医者本分而已。”她无意多谈自己的“非常”,目光投向远处那些依旧在痛苦中挣扎的病患,“药材虽至,人手依旧不足,重症者需更精细照料。将军的人若能协助维持秩序,疏导人群,便是帮了大忙。”

“好。”裴寂没有废话,转头对赵宇下令:“赵宇,带一队人,负责外围秩序,不得拥挤踩踏。其余人,协助搬运物资,听从林姑娘调遣。”

“末将遵命!”赵宇洪声应道,立刻带人行动起来。

有羽林卫的加入,医棚的秩序立刻提升了一个档次。效率更高了。林晚秋也得以稍微喘息,开始更专注于几个危重病患的救治。

时间在忙碌和希望中流逝。瘟疫的潮水,终于在这座简陋却顽强的堡垒前,显露出退却的迹象。新增病患日渐稀少,康复者带着感激的泪水离去。笼罩长安的死亡阴影,渐渐稀薄。

一日傍晚,夕阳的余晖为医棚简陋的竹架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大部分病患已经安顿下来,空气中弥漫着药香和淡淡的艾烟气息,不再那么紧绷。林晚秋刚为一个高热退去的孩童调整完药方,直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后腰。连续多日的操劳和腿伤的负担,让她疲惫不堪。

裴寂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他没有穿轻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手里没有拿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如同此刻暮色渐沉的天空。

“辛苦了。”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惯常的沉默。

林晚秋微微一怔,随即摇头:“职责所在。”

又是一阵沉默。晚风吹拂,带着一丝凉意,吹动了她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裴寂看着她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背,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双在暮色中依旧清亮的眼眸,心中某个角落,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瘟疫中的果决,死亡边缘的冷静,圣眷加身后的淡然…这个女子身上的一切,都与他认知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又散发着一种致命的、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光芒。

“林晚秋。”他忽然开口,叫了她的全名,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林晚秋抬眸看他,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裴寂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的眼睛,那深邃的眸底,仿佛燃起了两簇幽暗而灼热的火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冲动:

“此间事了,我必亲至林府,以正妻之礼,求娶于你。”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暮色笼罩的医棚一角炸响!

林晚秋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的话语震得粉碎!她猝不及防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裴寂。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冷峻深刻的侧脸,那眼神却炽热得烫人,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锐利和…不容置疑的承诺。

正妻之礼?求娶?

这几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不是为了林宛秋?不是为了联姻?而是…为了她?林晚秋?

惊愕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维!她从未想过,这个如同寒冰般冷硬、身份地位悬殊的将军,会在此刻,在这种地方,以如此直接、如此霸道的方式,宣告他的意图!

他是认真的吗?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疯狂翻涌。是感业寺初遇时那秘制的九转续骨膏?是慈恩寺石阶上那生死援手?是王侍郎府那无声的谢意?还是这场瘟疫中她展现出的“价值”?或者…只是这乱世之中,一个强势男人一时兴起的占有欲?

心跳,在短暂的停滞之后,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和混乱。脸颊似乎不受控制地开始升温。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裴寂没有催促,只是那样沉沉地看着她,等待着她风暴眼中的回应。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忙碌而嘈杂的医棚背景上,形成一幅极其突兀、却又带着某种宿命般契合的画面。空气中弥漫的药香和艾草气息,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远处,是病患低低的呻吟和家属的祈祷声。

近处,是羽林卫士兵巡逻时兵器甲胄的轻微碰撞声。

而在这方寸之间,只有他灼热的眼神,和她失序的心跳,在暮色中无声地碰撞、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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