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旁站立的护卫抬了下手,道声“请”。
杨善几步往前,踩雪而不沾,踏上车梯后,掸了掸肩头白雪。
车内如春,方一进入,寒意尽消,只闻一股馥郁花香,却不浓烈,嗅之魂轻,似有麻痹神魂的功效,霎时头疾舒缓起来。
他打眼一瞧,只见车内另有乾坤空间,以屏风相隔,巧设诸多防护手段。壁角搁了三盆异变灵植,灿灿生花,案边香炉中催发缭绕白雾,活香阵阵。凡入眼之处,陈设无一不精。
再观琴案处,一位年轻公子正端坐后方。
那公子生有一双浅褐色的瞳孔,如琥珀一般,眼尾微抬,似是天生笑眼,乌发以玉冠高束,露出一张苍白秀美的面庞。
他身姿挺拔,仪容端肃,见客进来,唇角一弯,未语先笑。
“杨道友,请。”
年轻公子从琴案后起身,示意去东面临窗而设的一处锦榻。他声音轻而缓,略显气息不足。
“请。”杨善微笑应答,发现这年轻人步履发沉,唇珠血色淡薄,似是久病之人。
车内扎辫的姑娘放了车帘,奉上两杯热茶,又用银勺添了一味香料进案边莲纹香炉中。
“我来吧,月鸢。”年轻公子掩唇咳嗽两声,让那月鸢姑娘去煮新茶,他接过银勺再添两味香,拨弄了两下,复抬眼,望向杨善,笑意更深了些。
此间和暖,这年轻人却穿着狐裘,不知得了什么病。杨善一边思量,两指摩挲着茶盏,暗觉可惜。
车马如何能御空而行呢?自然是在车轮、车身、马蹄、马匹身上布满飞行法阵,再辅以大量灵石,走一路,烧一路。此举,非修行世家不可,非煊赫宗门不可,非家资丰厚不可。
也就是,大有背景。
这年轻人既不缺资源,却是这般消瘦,以杨善的经验看,此人多半顽疾缠身,寿元不长。
“还未请教公子尊姓?是哪位灵界前辈高徒?”杨善客气道。
“在下姓谭,单名一个病字,出自灵光阁。”年轻公子唇角含笑,缓声慢语道:“我历来身体不大好,久居家中不曾拜师,见笑了。”他单手扶袖,略沾一沾杯盏便放下,举止文雅。
“哪里哪里,修炼不拘师门。”杨善笑道,见对方喝了,他才顺手喝了两口茶,相比之下如牛嚼牡丹了。
灵光阁,他是知道的,但他睡了百余年,世事更迭,自然不曾听闻过“谭病”此人。
烹新茶的月鸢姑娘从屏风后探出头,古灵精怪地补充道:“前辈,我家公子是灵光阁少阁主哦。”
灵光阁并非大宗派,却是千年修仙世家,底蕴深厚。阁中子弟专司预言之事,桩桩件件俱有应验。可惜天不假年,世代皆难长命,后人往往多疾。
杨善很早便听闻过灵光阁的种种神秘手段,此时得知是灵光阁的少阁主,不由得多看几眼,他虚虚拱手道:“久闻灵光阁盛名,今日一见,少阁主风姿令人叹服。”
月鸢姑娘听了轻笑一声,谭病正想说什么,马车外却突然传来兵器相击的声音。有人大喝一声“保护公子”,听得这一句,周遭猛然陷入一片死寂。
月鸢掀开车帘,想看看情况,却有一道法光挟着破空之声,直攻向车内。
那攻击来得迅猛,猝不及防。谭病睁大眼睛,尚未反应,法光已削掉他的几缕青丝,玉冠落地,及腰乌发被风带起,纷纷扬扬吹向杨善。
那发梢如光滑的绸带,从杨善指尖中滑过,余香幽幽,他失神一瞬,很快反应道:“是幻阵。”
周遭已然不是积雪覆盖,一棵参天梨花树映入眼帘,白色花瓣洋洋洒洒,吹落几许飘进车中。
“少阁主方才怎么不躲?”杨善问。
谭病并非凡人,修士躲过那一道攻击应当不在话下,因此杨善并未出手。
“我……”谭病面色赧然,尚未分说,先受惊般咳了起来。
月鸢看清他的面容,惊呼道:“公子受伤了!”
那如玉般的脸颊被法光擦出一道血痕,玉冠既落,长发亦随风吹乱,半遮在发丝下的玉色竟比梨花更皎白。
“少阁主这般,家中长辈怎放心你出门的?”杨善动了动手指,施了疗愈术,擦伤恢复如初。
谭病面色惭愧:“方才……实在未曾反应过来,我不善打斗,自幼因身体差很少与人切磋,虽有修为在身,却无对敌经验。现在,该如何是好?”
杨善起身,伸头往外瞧了瞧,一派平静的和煦春景,护卫等人皆不见,只余一辆马车,他道:“我下去看看,这位……月鸢姑娘,照顾好自己和你家公子。”
月鸢忙点头:“前辈千万小心。”
杨善看向谭病,问:“可有灵石?我布置一个盾阵,护持马车。”
“那太好了。”月鸢高兴地从腰间扯下一个袋子,掷向杨善。杨善伸手一接,灵识探入,其内物品堆了一个小山坡高,晶莹剔透,正是灵石。
这主仆二人毫不设防的言行举动,另杨善震惊了片刻,他叹息一声,正要下马车,谭病道:“杨道友且慢,我这里有几味丹药,或可助你。”
对方拿出一玉盒,杨善打开瞧了,不禁深深看他一眼。
下了马车,杨善从灵囊中掏出阵盘,按照方位布好阵旗,再抓一把灵石运转阵法,马车外霎时亮起一层防护光罩。
“成了,我去去便回,你们不要随意走动。”杨善站在梨花树附近,嘱咐道。
“杨道友当心些!”
闻声望去,是谭病探出车门,他身裹狐裘,几缕发丝被风吹动,像是轻盈的乌色面纱拂过面颊,显得唇色越发浅淡了。
“外边有风,少阁主还是莫出来。”杨善朝他挥手。
谭病只微微一笑,眉眼弯弯,目送他转身走远。
梨花树下,杨善走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异样,随即纵身而上落在树顶,却陡然一脚陷进了花枝,如入泥泞般。
耳畔响起细细长长的尖锐声。
“都怪你,都怪你……”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哥哥……”
尖细声刺得杨善脑仁发疼,他脚下轻轻一提脱身花树,同时取出谭病给的玉盒,服用一粒丹药,很快痛感像是被麻痹住。
这时,漫天飞舞的花瓣追逐过来,化作了利刃,一波又一波形成巨大的花笼,将他罩在其中,一点点向内收紧。
花笼内,花瓣成波逼近,杨善遁光一闪,骤然换了方位,再出现,手中握一把红色骨扇。
“去。”
法器「赤霞」受召而出,极有灵性的嗡鸣一声,一头莽上去撞散了花笼,又如回旋镖般回到杨善手中。
花笼虽散,却很快合拢。
杨善微微摇头:“果真是法器,比不得法宝。”
听闻此言,赤霞扇骨冒出凶煞之气,红光大涨,身形猛翻数倍,“哗”一声合拢,如巨剑般斩下,花笼顿时化为齑粉,迎风吹散。
一声凄厉的惨叫随之响起,有个模样清秀的少年现身,从头到脚全身雪白,脸颊生有花瓣,貌似是梨花妖化形。
“是你搞的鬼?”杨善问。
少年崩溃地捂着脸,难以置信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不可能!赤霞怎么会在你手中!”
赤霞扇骨嗡嗡震动着,护持在杨善身前。方才它一番发威,致使梨花妖的脸部被划出几道细小伤痕。
梨花妖指向法器赤霞,样子很是抓狂:“不对,你怎么会,你明明……”
“怎么会有妖王的法器?”杨善知道他想问什么,目光流露一丝怀念,微微一叹:“自然是妖王赠给我的。”
他的本命法宝在与楚云陵一战中遗失,这才挑了赤霞出来。毕竟妖王的法器,对付妖物应当不在话下。
“不可能!妖王最讨厌人族,你分明……”梨花妖不解的表情突然凝固住了。
妖怪的直觉总要格外敏锐一些,他忽然回忆起一些不寻常之处。
“你不是人族……”梨花妖恍然道:“原来你也是魔?!”
杨善叹道:“这话说的,你不也是妖吗?”
梨花妖怒道:“你们魔物一丘之貉,杀了我哥哥,我要为哥哥报仇!”
一阵香风猝然从头顶袭来。杨善一时不察,中招吸入不少,神情微滞,落入幻术之中。
很可惜,这幻术的主人修为并不高。根本不足以困住他。
但杨善还是愿意停在幻境中。
——他见到一个许久未见的人。此人长身玉立,一袭青衫,手持书卷,与杨善对视微笑,口中叫道:善儿,你来了。
“师父。”杨善喃喃低语。
梨花妖抓住机会,花瓣凝成一把利剑直逼杨善心口。
“铛”一声,是赤霞飞出,以扇骨挡住了利剑攻势。
“你为什么帮他!”梨花妖气急败坏,一圈圈花瓣疾速缠上赤霞,手心又幻化了另一柄匕首,欺身划向杨善脖颈。
就在这一时刻,杨善蓦然睁眼,以两指夹住刀身,轻折一下,刹那间,匕首如烟尘散去。
“到此为止吧,谢谢你让我做了一场美梦。”
梨花妖听闻此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牙下,要近身相斗。
杨善右掌一翻,扼住少年手腕,问道:“你哥哥怎么死的?”
梨花妖涨红了脸却挣脱不得,神色满是委屈,泣道:“你们魔物……都是这么欺负妖的吗?”
杨善愕然僵住,分明是他被冤枉了。他都睡了百余年,难道还梦中杀妖不成?何况,他也没有杀妖的癖好。
却在此时,莫七的一句话闪电般在脑海回掠。
杨善松开他,问道:“你说的哥哥,莫非是这两日死的?”
梨花妖的幻术已失了作用,唯有幻阵未解,他虽难奈何杨善,却不愿服软:“你果然承认了!你们就是一伙的!”
杨善对一手提拔的下属自是信任,但百余年时光荏苒,许多事他尚不清楚,事情发生之时他亦在沉睡中,无法断然评判。
见梨花妖满面怒色,他提议道:“你解开幻阵,我叫他们前来问清楚。”
梨花妖嗤笑道:“你少框骗我,等你们汇合了,是非对错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他一时面色悲戚,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哥哥自小与我相依为命,若是没有哥哥,我早就死了。今日就是舍了这条命,我都要为他报仇,杀不掉你,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杨善正要劝他莫激动,若是信不过,还可商量。
然而下一瞬,梨花妖身形散去,了无踪迹,空中落下一节梨花枝。
中计了。
梨花妖是假的,只是此妖舍得下血本,不惜耗费本源炼化了自身一节花枝,并借助幻阵掩饰气息,将杨善瞒了过去。
“糟糕。”
谭病和月鸢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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