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善上一次见他,他还是个拿手抓饭吃、能吃得满嘴流油的小不点,头发总是乌糟糟的一团枯草。无论走到哪里,他手中都要拿点吃的,胸口经常塞着一个馒头。
杨善索性就叫他小馒头。魔卫们则称呼他圣子,他是被前任魔尊所遗弃的血脉,养蛊的淘汰品。「圣子」在最初并非尊位之称,而是前任魔尊为养魔蛊套上的冠冕之词。
杨善成了新魔尊后,某日在一条污沟里捡回一个乞儿,他只用一个馒头便把这乞儿带走了。回了魔宫,乞儿洗干净脸,魔卫们才认出这孩子是前任魔尊的血脉。
第二日魔宫议事,有人谏言,说此子不杀必有后患。杨善不置杀否,只撑着脸,慢条斯理地笑道:那我的后患可多了去。
这话倒是真的。
刚坐上魔尊之位那会儿,他头疾严重,又没有凝神丹和安神香,整日被痛得想直接去死,情绪更是反复无常。
魔界五域九海,那是东一点乱子,西一场暗杀,到处都是窟窿。杨善索性四处奔走,这里踢两脚,那里宰两个。大家都一起不好过。
以至于魔界的魔头们很是老实了一段时间。
后来,大家都听话了,知道乖乖来魔宫议事。就算背后捣乱也要努力不被抓住把柄,以免被秋后算账。
五域九海的老魔头们都是聪明人,只听一句后患,便全都闭口不言,毕竟和那个崽子比起来,在座的更是后患。
——这就是谏言谏到了马腿上。
杨善既捡了这个乞儿,便想法子给他个出路。于是他有了一个弟弟。魔尊的弟弟,总得给三分脸面吧。
有杨善一日,他便是真正的魔界圣子。
往后,他时常把这名乞儿带在身边,教他读书识字,魔宫议事也不避讳。他想着,等长大点了,再给小馒头取一个大名。
谁知养着养着,九年就过去了。小馒头一点儿都不见长,东西白吃了。
他一度以为小馒头永远是小馒头,永远长不高。是那个孤僻冷漠,不发一言,只用眼神追寻着大人的小孩儿。
可是小孩儿也长大了。
风声猎猎,带起杨善的白发,也吹动着紫衣青年的华美衣摆。
百余年啊,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原来真的过了百余年,看到小馒头,杨善才感觉时间真真切切地过去了。
他从怀里揪出大馒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我不在,你过得挺好,好到给我惹事了。说罢,怎么打起来了?莫七,你也说说,你不认识他们吗?”杨善指向对面灵光阁一群人。
灵光阁一人受伤了,剩下六人严阵以待,手上掐着法诀,观察着场上变化。
“尊……”莫七想到尊主自报家门为散修,只得略过称呼:“是这样,我等奉少主之命行事。何况,也是他们先攻击我等。”
“胡说!”对面灵光阁站出一人,恼怒道:“是梨花妖攻击你们,不是我们。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还把我们兄弟打伤了。”
杨善道:“既如此,那梨花妖呢?”
灵光阁的人摇头,称不知。
大馒头道:“我和莫七汇合,幻阵便破了,之后没察觉到梨花妖气息了。”
杨善大致捋一捋,姑且猜出怎么一回事了。
——梨花妖打不过魔界一行人,同样打不过法器堆成山坡高的灵光阁护卫。或许最初梨花妖在借助幻阵周旋,但没多久幻阵又被杨善打破了。
可以说,梨花妖在谁手里都讨不了好。他只能隐匿起来,又或许已经逃走。
至于是谁先攻击的魔卫几人呢?那时双方都在幻阵里,真说不好。
不过过程已然不重要,毕竟对方受伤了,见面先动手的又是魔卫。这些是无可否认的。
杨善拿出一瓶丹药,一道法力驱使,丹瓶飞向灵光阁等人,他拱手道:“杨某本是做客的,没想到却因梨花妖生了误会,实在过意不去。我这里有一瓶碧春丹,服下可解伤势。”
一位长须中年人站了出来,拱手还个礼,道:“杨前辈是公子的贵客,也是我们灵光阁的贵客,既然是一场误会,前辈不必放心上。在下伍荆,碧春丹我等收下了,眼下急着寻我家公子,先行一步。”说罢领着一众人离去。
那受伤的护卫收了碧春丹,走远了,苦着脸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一个都打不过,要不是仗着还有些法器,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长须中年人叹口气:“东渊荒凉,这批人修为深厚,深藏不露,若是灵界的势力,没道理我们一个都不认得,恐怕,不是什么灵界散修,要不是妖界的,就是魔界的……”
一人道:“妖王讨厌人族,妖对我们灵界修士也不友善,倒是百年来,魔界和灵界的关系还算融洽,会不会是……”
另一人接话道:“我听说魔界有一位魔将,名唤胥鹤,性子十分谦和有礼,还有一个亲弟弟,会不会就是此人?”
“不对吧,这胥鹤经常往来两界,听说在找什么人。我也是见过他的,他常穿一身青衣,头发也不是白的,跟那杨善完全搭不上。”
“你笨啊,谁出门不伪装一下,更何况他们还是魔,又不是谁都像我们灵光阁这般中立,以品行而论。”
“行了,总归没跟我们翻脸,否则焉有命在?”长须中年人摆了摆手,道:“这碧春丹可是许久没出现了,自从百年前紫阳真人失踪,号称‘断肢重生’的碧春丹连拍卖行都没货。那个……三儿把丹药留点,回去给公子汇报吧。”
山谷下方雪地,魔卫们慢慢都围拢过来,脸上有些吃惊,更多的是激动。
“尊主,您头发怎么全白了。”
“是啊,这百余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还有啥,肯定是楚云陵那厮干的,否则谁是尊主的对手!”
“没错,楚云陵那个伪君子没安好心……”
一人骂一句,杨善听了个舒畅,乐道:“行了,我没事儿。你们怎么都跑出来了?……”刚说到这里,便看见大馒头一脸被忽略而委屈的表情,杨善安慰地揉了揉他脑袋:“方才不是有外人嘛,没有凶你的意思,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大馒头捂着脑袋,别扭地撇嘴道:“我都长大了,你不要再摸我的头了。”
杨善收回手,笑道:“是啊,我们小馒头都长大了,现在有大名了吗?”
“你都不在……”他眉头一皱,更加委屈:“你都不在……谁给我取名字,除了胥鹤,没人管我。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我现在最讨厌吃馒头了。好多魔头都说你死了,他们都想造反,还说我坏话……”
他一副受尽欺负的小可怜样儿,仿佛总算找到了给他撑腰的大靠山,一边告状一边诉苦。
旁边的魔卫们面面相觑,一脸‘这是谁?他平时这样吗’的表情。
杨善不免有些愧疚。毕竟当年离开时,小馒头还是个小孩。
想到这个称呼,他道:“给你取个名字吧。你跟我姓,也姓杨,就叫……雪良?你看我们重逢在大雪天,我名字里是一个善字,你是我弟弟,跟一个良字正好。”
“杨雪良……”小馒头念了一遍,皱着眉思考一番,忽然想到什么,摇头道:“不行,雪同‘血’字,对兄长不好。”
杨善凝目思索起来,望见满地白雪很是晶莹洁白,道:“那……白雪的白,杨白良,如何?”
望见杨善如霜白般的头发,小馒头点头应道:“好,那我就叫杨白良!”
他脸上浮现一抹笑意,魔卫们见了,表情如同撞恶鬼一般,背心一阵发寒。百余年间,圣子就没笑过几回,即便笑了,也是笑意浮在面皮上。他对反叛魔头下手时,那是与此刻截然相反的两副面孔,其手段狠戾颇有生父之风。
倒真应了那句:此子不杀必有后患。只不过,是应在了当初说此话之人身上。
杨白良笑着,笑意却一僵,黑黝黝的眸子闪过深红,他指向杨善腰间的青玉,问道:“这是什么?兄长什么时候习惯佩玉了?”
“这个啊,”杨善道:“一个刚认识的朋友送的。正好给你介绍,他就在前边,这个人身体可不大好……”杨善说着,又想到梨花妖哥哥一事,转头问道:“莫七,我在山洞未醒时发生了什么,细细说来。”
“是。”莫七略一回想,道:“此行来东渊后,我等分了几拨人搜寻,我最先找到尊主,便传信其他人。大约过了半日,洞中的禁制忽然失效,随后有三四只秃鹫往洞中扑来,都是生了灵智的妖物。第二日还有两只化形大妖也冲着洞中来了,属下怀疑是尊主收走的那一大块灵玉招来的。再之后尊主醒了,圣子听闻消息也匆匆赶来……”
“化形大妖?”杨善问道:“本体是什么?”
“都是飞禽,一个是秃鹫,另一个浑身青色没怎么见过,打斗中掉进了山崖。尊主可是察觉不妥?”莫七问道。
杨善摆了摆手,笑道:“没事,随口一问,先一块儿走吧。待会儿大家友善点,别吓着人了。”
“是。”魔卫们纷纷笑着。你瞅我、我瞅你,互相看看头顶的角有没有露出来,眼睛是不是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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