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街边行人的手中都拿上了伞,大家不再匆匆奔走,雨水“哒哒哒”地打着伞面,发出湿润的声音。
杨善往前方走去,好像走了很久,他跟来来往往的人群擦肩而过,行人都沉默无言,世界渐渐变得没有色彩,只有雨水“哗哗哗”地从伞上流淌而过。
雨变大了。
杨善继续往前方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杨善看到一座桥,桥上所有人都变成了黑白两色。
杨善打着伞,缓缓走上桥去。
直到他的手腕被烫了一下。杨善醒过神时,他正站在桥的最高处。
“到了吗?”杨善往桥头树下看去,那里有一块碣石,刻写着南津渡。
不知为何,他明明应该立刻找到那个冒充自己写信的人,再好好警告他一番,可心中的愤怒似乎被一个黑洞吸走了。
杨善看向红绳串起来的尖头符号,顺着指引,往对面桥下走。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注意到,桥的另一头同样有一块碣石,刻写着姻缘桥。
杨善走下了这座石拱大桥,仰头一看,对面山上是一座庙,大约供奉着东仙娘娘。
他停在桥边等人,一时不知做点什么,望着伞沿流淌的水线,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了。
有点凉。
是雨水溅到脸上。
“仙君,您要坐船吗?”背后有一声音喊道。
杨善转过身,只见桥下缓缓驶出一艘张灯结彩的华丽游船。随着游船靠近,一切色彩又回来了。
杨善像是找到了目标,纵身一跃,轻轻落到了游船上。
船家问:“客人您去哪儿呢?”
“去哪儿……”杨善站在船头打着伞,望着湍急的水流,思考了一阵,道:“我在等人。”
等谁呢?
他转头望去,南津渡的碣石已在身后很远了。
游船还在往前行驶。
“船家,停一停。”
杨善这么想着,还没开口,已经有人替他说了。
杨善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游船中舱里走出一个红衣人,头带幕篱,把脸挡住了。船家道:“姑娘,外边雨大,您怎么出来?”
“不妨事,靠边停船。”姑娘声音冷冷的。
船家只好嘱咐伙计往岸边停靠,又向船上的杨善道:“客人,实在不好意思,耽误您时间了。”
杨善道:“没事,我也要下船。”
付了账,游船缓缓靠岸,尚未停稳,那姑娘便急匆匆地要下去。她从杨善身侧而过,发出“铛啷”一声,看着她的背影,杨善隐约觉得有一丝熟悉。
船家叫道:“姑娘你别急,你东西掉了。”
却不见那姑娘停下。船家捡起落地的东西,擦了擦水,道:“这多好的玉,怎么不要呢。”
手腕发烫,杨善陡然醒转,看向尖头符号——正指向船家,或者说船家手里的玉佩。
“船家,我给那姑娘吧。”杨善拿过玉佩,一跃而起,赶在那姑娘前面到了岸边。
岸上柳枝随风摇曳,偶尔落下几片叶子随波逐流。
那姑娘看也不看杨善,又一次从身侧擦肩而过。
杨善拿到了玉佩后,尖头符号变了,指向那姑娘,杨善只得冒昧地叫住她:“等等,姑娘。”
他一出声,那姑娘脚步顿了顿:“不要了。”说罢继续往前走去。
雨水顺着她的幕篱流下,逐渐浸湿了衣衫。
尖头符号仍然指向前方,杨善忽然间福至心灵,追上去道:“姑娘,我这把伞你先拿去用吧。”
他快步上前,把伞挡在姑娘头上,那姑娘终于停下来:“我说你烦不烦。”
她扭头看过来,一把将幕篱摘下,往杨善身上扔去:“你看清楚了,我可不是什么姑娘,别跟着我!”
杨善呆在原地,好像被幕篱砸傻了,直到那‘姑娘’走出两步,他才一把抓住对方。
“你别走——”杨善死死盯着‘姑娘’,道:“你是谁,为什么冒充辟邢?”
‘姑娘’道:“那你又是谁?”
天地忽然一震,两截手腕的红绳紧紧缠在了一起。
“叮叮叮”的铃铛声响起来。
杨善瞬间恢复清明,醒了过来。
他往讲坛上望去,一炷香已经燃尽。
与此同时,旁边的谭病也醒了,二人目光刚碰到,又迅速挪开了去。
杨善不自在地往四周看去,讲坛上没有昀梦院长的身影,更关键的是,他发现同窗们都醒了,各自在座位上百无聊赖。
大家都这么厉害吗?杨善有点傻眼。
白明瑞用手指戳了戳他,低声道:“二哥,你梦见什么了,怎么最后才醒过来?桃桃院长不是说很简单吗?都是话本子编的,很容易就识破了。”
很简单,很容易……
杨善仿佛被两根无形的箭矢当胸插中!
然后他追问:“你们什么时候醒的?”
白明瑞道:“除了你和大哥,我们多数人半炷香就醒了,桃桃院长让大家待到下学时间再走。”
谭病突然问:“那你们都是甲等成绩?”
“对啊。”白明瑞道:“我们都是甲等。除了大哥二哥,你们是乙等。不过昀梦院长说了,免了你们的晚修。”
谭病:“倒也不必。”
白明瑞“啊”了一声:“你想上晚修的吗?大哥,原来你这么好学啊!”
谭病沉默了一瞬。
杨善问:“等等,你刚才讲的话本子是什么意思?”
司徒修道:“梦境是昀梦院长以话本子为灵感创造的。”
杨善捏了捏眉心:他就说,怎么有这么离谱的故事!这能怪他吗!
司徒修递过来两颗丹药:“昀梦院长给的静心丹。”
白明瑞连忙为同桌解释道:“桃桃院长说,梦境容易放大我们的情绪,每个弟子醒来都要服用一粒静心丹。”
杨善接过来分给谭病,一人服用一粒。
一直待到了下学时间,终于能离开云水心了。杨善甩甩手,写完了二十遍学规。距离五十遍还任重道远。
他忽然想,褚炎的三百遍,岂不是要抄到手断了?他叫住了得抄写学规一百遍的元仁,问道:“学规你抄了多少?”
元仁哭丧着脸,道:“还差三十遍。”
“你已经抄了七十遍了?”杨善吃惊之余,请教道:“你怎么办到的?”
白明瑞道:“他两只手都在写,二哥你一只手写,当然比不过了。”
杨善深吸口气,真诚发问:“两只手写,好学吗?”
元仁道:“还行,我五岁就开始练,练了十年,勉强够用。”
杨善:“……”
元仁:“师兄还有事吗?没事我回去抄学规了。”
杨善恍恍惚惚道:“没事了。”
杨善用钦佩的目光送走了元仁,白明瑞又问去不去食肆。杨善摆了摆手:“吃不下,你去吧。”
人都走得干净了,只剩下杨善和谭病。
夕阳透过窗棂洒进讲堂,谭病单手托腮,望着窗外不知想什么,整个人犹如罩上了一层金纱,轮廓显得柔和而朦胧。
自从梦境中出来,两人都没主动说话。
杨善决定打破这个尴尬:“那个……午时的那副画,白明瑞应该不是故意的。”
“嗯。”谭病转过头来,道:“我知道,他眼神不好。”
杨善道:“对,他分不清好歹。”
谭病浅浅一笑,移开紫檀镇尺,从桌上拿起一叠纸递给他:“阿善不用哄我了,还是抓紧把剩下十遍抄了吧。”
“十遍?”杨善低头一看,眼睛瞪大:“你哪里变来的,这里有二十遍了?”
他一页一页翻开,更加吃惊:“你怎么办到的?有什么法术能模仿字迹吗?”
“这可是灵光阁的独门秘术了。”谭病笑道:“不过,只有我会。”
杨善数完了,果然是二十遍,刹那间心花怒放,不住夸赞道:“无疾你太厉害了,混在一起都看不出来!”
杨善起身收拾了桌面,道:“走走走,只剩十遍,我回去再抄,我们去喂天鹰兽!”
二人早就商议了,要想顺利取得蔓藤花,必须得先用美食把天鹰兽腐蚀了,以后才好找机会。
这时,门口探出一个头来:“师兄!白师兄!算我一个!”
两人抬头望去,不是褚炎又是谁。
谭病道:“师兄还真神出鬼没,不知你的三百遍抄得如何了?”
“嘿嘿。”褚炎笑眯眯道:“不用担心,我早就抄了许多学规备用,严长老每次惩罚都没什么新意!”
不愧是老混子,杨善道:“你是归云峰的弟子,跑丹霞峰做什么?你想喂天鹰兽?”
褚炎挠头道:“那个,其实我想骑玄鹤来着,这不是听说你们昨天骑玄鹤去喂天鹰兽吗?我来了这么久,还没骑过玄鹤呢!”
“呃。”杨善不解:“你不是已经来太清宗五十年了吗?没骑过玄鹤?”
褚炎一瞬间变得可怜巴巴起来:“对啊!五十年了!我还不如新弟子!!我都没骑过玄鹤,你们来的第一天就骑上了!”
杨善扶额道:“你跟我们来吧。”
三人到了玄鹤的栖息地,好说歹说,利诱沟通,终于让褚炎弥补了他五十年前的遗憾。
在褚炎快快活活地骑着玄鹤满宗门炫耀时,杨善和谭病也骑着另一只玄鹤去了丹霞峰。
天鹰兽属于灵兽一类,但天性警惕,富有攻击性。听沈逸舟说,这两只天鹰兽是琅嬛山灵兽的后代。
琅嬛山从前是山,后来变成了沉入地底的陵寝,埋葬着太清宗仙逝的掌门人。
大概在数千年前,灵界、魔界、妖界并不太平,为了争抢资源和地盘,不断发起大战,虽然灵界最后获得了相对较多的利益,但自古以来,战争没有赢家。
相比于其他两界,太清宗死过的掌门只有五位,已经算少了。
这五位掌门死后,都埋葬在了琅嬛山。至于琅嬛山在哪儿,除了四位峰主没人知道。
而琅嬛山沉入地底后,当年住在山上的灵兽自然也挪了窝,其中就包括天鹰兽。
大概琅嬛山是座宝山,灵兽都吃好喝好,导致他们的后代也十分挑剔,一般的食物瞧不上眼。
杨善昨日带去了几颗灵果,它们不屑一顾,似乎还认为被侮辱了,今日一见到杨善,立刻猛扇翅膀,又啄了上来。
杨善只得先战略躲避,让谭病拿上两颗五百年份的木灵果去试试,他则躲在后头观察。
天鹰兽见到谭病,知道他是丹霞峰的弟子,倒是不攻击他。谭病骑着玄鹤慢慢靠近,手里掂量着木灵果,天鹰兽眼珠都在跟着果子转,却极有定力,并不攻击谭病,也不像嘴馋的样子。
“天鹰兽这都不上套?”杨善都等得心急了,这天鹰兽比他还能磨。
眼瞅着天快黑了,玄鹤也要回去休息,谭病便将木灵果往空中抛去。见他不要了,两只天鹰兽这才俯冲叼走了果子。
天边又飞来了一只玄鹤,正是褚炎骑的那只,他欢呼着冲了过来,耀武扬威地在天鹰兽面前走了一遭。
褚炎看到躲在石头后的杨善,让玄鹤往下方落地。杨善这才注意到,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司徒修。
褚炎道:“我就说这天鹰兽油盐不进吧!你们来喂它那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这家伙是一点人情都不讲的。”
司徒修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盘旋的天鹰兽,赞同地点了点头:“虽有灵智,却死板得很。的确不必要费力沟通。”
“这不是随便试试嘛。”杨善转移话题道:“司徒兄怎么过来了?”
话一出口,杨善随即感到不妥。
果然——司徒修眼神怪异道:“我是丹霞峰的弟子,回来很奇怪吗?倒是你,整天跟在你大哥后面。你们白家子弟,感情都这么深厚吗?”
这司徒修平时话也不多,怎么一开口嘴巴跟淬了毒似的,杨善立马闭紧了嘴,决定不跟他交锋。
褚炎嘿嘿解释道:“路过食肆,司徒师兄看我往丹霞峰来,就顺便一道过来。”
不愧是混五十多年的老混子,一天功夫认识了两个亲传,还在新弟子中间扬名一把。杨善觉得褚炎身上还是有优点的,他决定暂时忘记早上的不愉快。
说话间,谭病驾驭法器落下,他已经让自己那只玄鹤飞走了。
见三人谈笑风生,谭病走近道:“阿善还是早些回去吧,天黑了。”
杨善正打算找借口脱离这场尴尬的谈话,闻言道:“我先走了,明日云水心见。”
褚炎道:“一起啊,白师兄,我也回去归云峰。”
谭病拉住他的衣袖,褚炎回头,愣了一下:“怎么了,白师弟?”
谭病微微一笑:“你们不顺路。”
褚炎道:“没事!我还没感谢白师兄呢,今日总算让我骑上了玄鹤!绕点路算什么!”
杨善停在原地,连忙摆手道:“不用,我自己回去了,你赶紧让玄鹤休息去吧。”他说完驾驭新弟子的法器离开了。
褚炎叹口气道:“好吧,真是遗憾,那只好明天再感谢了。”
褚炎骑着玄鹤走后,司徒修道:“你很奇怪。”
旁边的谭病收回视线,淡淡道:“师兄有何指教?”
司徒修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些许疑惑:“你们什么关系?”
“听不懂。”谭病说罢,走开了。
太阳落下最后一缕余晖,司徒修想了想,道:“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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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莲花峰,杨善当务之急就是补上十遍学规。他匆匆走进寝室,遽然间停下脚步,又退了出去,仔细看了看外边。
然后推门进了隔壁,再退出来。
站在门口片刻,他想:原来今天梦里,不是在自己寝室,而是楚云陵的寝室。只是因为里边的布局都一样,他才以为是自己的寝室。
但现实中,楚云陵的寝室挂着他的画像,自然不可能搞错。
想着想着,杨善忍不住思考,楚云陵到底有没有回来过?于是他又走进房间,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半晌,没有收获。
这时,他灵光一现:悄悄放一个留影珠,再施加法术将其隐藏起来。
回到自己寝室,杨善边写学规,边发散神思。
一会儿想楚云陵的事,一会儿想蔓藤花和天鹰兽,一会儿想谭病在干什么,一会儿想白天梦境里的‘姑娘’……他也不知想到了哪里,又想起照光镜的事。
他之前以为,是楚云陵帮他躲过了照光镜的查探。
可是忽然之间,他又觉得不对劲起来。
虽然照光镜多半是楚云陵的手笔,可严格算起来,他不仅仅帮自己躲过了查探,甚至帮所有新弟子都躲开了查探。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他做的这些……并不仅仅是为了帮他?
杨善笔下顿了顿,停止抄写学规,想顺着思维发散出去。
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结果,他拿笔杆子敲了敲脑袋,笔尖上的墨迹甩出去了一点,溅到了桌上。
杨善正打算施个法术弄干净,突然看到墨迹沾到了铜镜上,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陌生面孔。
杨善愣住了——对啊,他怎么没想到!
他现在的样貌是通过《神幻法》变化而来,楚云陵不可能看破,换句话说,楚云陵用阳镜克制阴镜,并不是为了帮他!!
而照光镜能照见神魂形态,楚云陵的本体是龙,他也一定会暴露的。
难道……他就混迹在新弟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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