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阴淡月悬于天幕, 汪从悦在秋枕梦不停变换的劝菜话里,好不容易吃完了饭。gsgjipo
他漱了口,起身道:“妹子, 你先收拾收拾。我今日出宫急,尚未沐浴,先去洗一下。”
秋枕梦紧跟着漱口,也站起来。
她挽了挽袖子, 眼睛都在发亮, 道:“小哥哥,我帮你吧,我来给你搓背!”
汪从悦脚步一下子加快了, 头也不回道:“这便不用了。红豆, 服侍姑娘休息。”
红豆看看秋枕梦, 再看看汪从悦的背影, 还是屈服于老爷的命令下,劝说道:
“姑娘, 老爷他平时别说沐浴,就连换衣服都不假人手的。”
可这是难得的, 更加贴近他的机会, 秋枕梦怎么能错过呢!
她拍拍红豆肩膀,郑重道:
“小哥哥现在许我给他换衣服了, 那么搓背也一定行!你铺床,我这就去找小哥哥。”
红豆被她忽悠得点头不已, 转身铺床去了。
她铺到一半, 忽然反应过来,惊叫道:“姑娘,您——”
卧房里已然没了人影, 只留下孤灯一盏,分外寂寥。
·
前院厢房里隔出个小间来,下人们正抬着热水,往浴桶中倒。
汪从悦将干净中衣搭在架子上,一回头,就见秋枕梦拿着布巾,从屏风外绕了进来。
他一时无语。
秋枕梦盯着浴桶,上面纹路美妙,色泽深浅交错,似乎和前院里用的桌椅板凳乃至床榻,都使用了同一种木材。
她很快就扬起微笑,呼唤道:“小哥哥,我来了!”
汪从悦本打算脱了外袍的手停住了。
他肃着脸,冷着声:“妹子回去睡觉,男人沐浴,岂是闺阁女儿家能看的?来人,送姑娘回后院。”
“什么叫闺阁女儿家能看啊,闺阁女儿也不会和男人住在一起吧。”
秋枕梦站定脚步,任凭两个小厮拖拽也不动如山:“我是小哥哥的人,怎么就不能看了?”
这话听得汪从悦喜滋滋的,可他脸上依然没有表情,睁着狭长的眸子瞪她:“回去,就连夫妻间都没这样的。”
“有的,”秋枕梦甩开小厮,寸步不让,“小时候有一次,小哥哥来找我玩,就说爹娘在沐浴,把你赶出来了,我这还只是要给你搓背呢。”
如果他因为哄骗她离开,而心生愧疚了,让她来一起沐浴,那也没关系!
这个理由实在没法反驳。
汪从悦只能瞪她。
没多久,他就在少女的视线中败退下来,吩咐小厮道:“拿一篮子花瓣来。”
小厮呆愣道:
“老爷,您和姑娘素常不用这个,小的一时半会儿从哪儿给您凑一篮子啊?眼下去买,等小的回来,水该凉透了。”
“那就去……”
眼见汪从悦脸色沉了,就要生气,秋枕梦赶紧上前,挡住他的目光,笑眯眯道:
“不要紧,院里那几个水缸中不是种了荷花吗,把荷叶剪了洗洗,送过来。花瓣以后再买。”
说着,她回头笑道:“小哥哥,这个办法怎么样?”
汪从悦叫她这促狭的笑,弄得气都生不起来了,点点头,总算放过了小厮。
秋枕梦走到浴桶边上,放下布巾。
汪从悦仍然立在架子前,拢着衣裳。
她了然一笑,走过去,轻声细语道:“小哥哥,我帮你宽衣。”
汪从悦有心拒绝,可她已经解开了他的外袍。
鬼使神差的,他这拒绝便说不出口,只能随秋枕梦的话抬起手臂,由着她脱外袍,顺便往他身上摸一摸。
小厮拿着一叠荷叶回来了,一张张铺在水面上,低着头不敢看自家老爷姑娘的亲近,忙忙退出去,关上门。
秋枕梦这才脱得快了点,将他上身穿的衣裳搭在架子上,而后揉了揉脑袋,道:
“小哥哥,我去把外头这衫子脱了,太累赘,不然不好给你搓背。”
汪从悦心中忽的一松,紧接着又存了几分暖意。
脱件衫子哪有这么费劲儿,这是在照顾他呢。
说是脱衫子,其实时间便长了。
汪从悦沉入浴桶中,盯着放得密密麻麻的荷叶瞧了许久,都望不见水下,这才听到秋枕梦轻轻敲打屏风:
“小哥哥,我可进来了。”
“嗯。”
少女卷着袖子,露出两截白嫩的手臂,于烛光中流着珍珠般的色泽。
汪从悦只不过瞧了一小会儿罢了。
秋枕梦拿起布巾,放在桶中浸湿了,从他肩膀处开始,缓慢地往下擦拭,见汪从悦依然坐得笔直,便按着他肩头道:
“小哥哥,平时这么绷着也就罢了,现在沐浴呢,你就靠上一会儿吧。”
或许是热气上蒸,氤氲了她的声音,叫这声劝显得有些醉人,汪从悦顺从地放松了身子,靠在浴桶边缘处。
秋枕梦仔细地擦着。
汪从悦果然是瘦了,肌肤冷白得近乎没有血色。
他身上摸起来,能轻易摸出骨头的痕迹,若是肯好生吃饭,胖上一点,说不定会有种别样的滑腻。
手感不错,摸着便不想停了。
她柔声细语:“小哥哥,平日给你什么你都吃,我还不知道你最喜欢吃什么呢。还是鸟蛋吗?”
汪从悦摇摇头。
自从来了京城,十年时日,他几乎半点荤腥都未沾过,鸟蛋的味道已然随着时间久远,将近遗忘。
近日才重新拾起。
他沉默许久,才说:“赤豆。”
“正好,我会煮赤豆粥,哪天小哥哥回家了,我煮给你吃,你可要多吃点啊。”秋枕梦说。
“嗯。”
汪从悦闭着眼,感受着少女持着布巾,一点点往下擦拭,每一下都会伴随着按揉抚摸,舒服得令人不想动弹。
那双柔软的手一直揉捏到他小腹处,汪从悦也只并拢了双腿,没有做出更大的反应。
果不其然,秋枕梦并未继续往下,而是慢悠悠地收回了手。
“小哥哥,”她语气温文地继续问,“小哥哥,你怎么开始喜欢吃赤豆了?”
汪从悦半睁了眼睛。
少女站在他身后,眼前一片绿油油的荷叶,拿来蓄水的水缸,估计全都惨遭小厮毒手。
他微微弯起唇角,同样温柔地回应:“这豆子,颜色挺好看的。”
年幼入宫时,贤妃娘娘正降了位分,皇帝几乎不去看她。
皇宫中房舍狭小,低位妃嫔甚至只能两人一间屋子住。
他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擦洗桌案,忽听见里头传来幽幽的,含着忧愁的声音,是他侍奉的娘娘: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诗真好听。
他还想再听一听。
另一位娘娘却笑着道:
“圣上佳丽众多,哪里会专门去记一个人。前人诗句虽好,妹妹又何必多念着,反而自苦。”
他真想知道这首诗,是哪个前人写的。
就这一愣神,掌事宫女便来了,拧着耳朵要教训他。
娘娘听到责骂声,从屋里出来,眉目低垂:“小孩子家贪玩,督促他做完便罢了,你又何必打他。”
他忙忙地跪下来,磕头道:“奴婢不贪玩,只是在听娘娘读书。”
娘娘便又忧愁地笑了:“我哪里在读书。罢了,这个红豆串子我戴着也没意思,就赏了你吧。”
她从腕上褪下一串红豆。
红得像岭门傍晚的霞光。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所侍奉的贤妃娘娘,她满面笼着愁,赐给他一串长久的相思。
后来,这串子被更高位的宫女夺了去。
再后来,他心心念念着,连同样红的赤豆也喜欢上了。
它味道并不算很好,可吃得多了,就觉得很香甜了。
至于那首诗。他读过的书太少太少,至今仍然不知晓那位写诗的前人,姓甚名谁,哪朝哪代。
怎就写得那么好呢,难怪娘娘一直念着它。
耳边水一样荡漾着秋枕梦的声音:
“小哥哥,我瞧前院后院的大件器具,好像不是同一种木材制成的,我问了红豆,她说我用的都是黄花梨还有红酸枝木的。那小哥哥用的是不是紫檀?比我的还规整。”
“这么好的木材,家里可用不起,”汪从悦阖了眼,往水下又沉了沉,“我这是花梨木。”
搂着腰的手轻轻抓挠起来,秋枕梦的声音里透着笑:“哦,原来是红豆树啊。”
汪从悦卒然抬了头。
他惊讶地瞧着秋枕梦,少女俯下身子,于水中环抱着他。
“小哥哥,我从前听了一首诗,觉得挺好的,想念给你听。”
汪从悦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前头的句子怪哀怨的,我就不念了。”
秋枕梦搂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浸湿的衣裳贴在身前:
“只有最后一句真的好,我很喜欢,‘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不是他听过的那首。
他有些欢喜又有些遗憾地问:“妹子,这也是前人写的么?”
“是啊,是唐代的,叫温庭筠。怪好听的名字呢。”
他的诗也好听。
汪从悦念了几遍这人的名字和词句,决定过几天便寻他几首大作,央秋枕梦给他读一读。
他学会的字不多,可不能自己看,记错了一星半点呢。
秋枕梦忽然放开了他。
“小哥哥,水凉了,你快出来穿衣裳吧。我裙子湿了,也得去换换。”
他猝不及防,窥见了一点因衣衫浸透贴在身上,而显得玲珑又柔和的肩颈弧度。
汪从悦慌忙低了头。
少女的脚步声远了,出了门,他这才缓慢地从浴桶中站起来。
他很喜欢红豆树制成的东西。
睡在床上,就好似躺在她怀里,伏在桌案上,宛如她正陪着他。
又如沐浴时,热腾腾的水流围绕着他,像少女用温暖的手臂,轻轻地拥他。
可这些,都不及被她真正地搂抱在怀中。
他还想叫她抱一抱,他也抱一抱她,不在这里,而是在床笫之上。
汪从悦忽而摇了摇头,穿起中衣,唤了下人进来倒水。
哎,怎么可能呢。
似他这将死的阉人,能如此抱上片刻,已是极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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