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琬说完自己也觉着有些不妥。
她顿了顿,放缓语气又道了句:
“我们谈谈,方便吗?”
那人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面上的神色像是看透了她心里的那点弯弯绕。
“谈啊,想谈什么?”他随意问道。
“你是朝廷的叛军?”祝琬径直问他。
他摆出一副这还用问的神情。
“显而易见。”他道。
祝琬没理他的话音,继续问道:
“你隶属于梁王麾下还是卫王的麾下?”
“什么梁王、卫王。”
“他们也配?”
“……”
听着此人狂妄的言辞,思及这满打满算千百来人的营帐,祝琬只当他是硬撑面子,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不让面上神情露出什么端倪。
“那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
简简单单的一句发问,那人竟似愣了半晌。
跟他说话,祝琬是真觉着费劲,正想再问一遍,便听面前人开口。
“陈毓。”他低声道。
声音语调皆不似方才说“他们也配”时那般掷地有声。
祝琬狐疑地看向他。
问个姓名也吞吞吐吐,她甚至怀疑这人是现想的名字。
只是转念间便想到,若是他当真报了个假名字,她多问一句两句也没必要。
“好,陈……陈将军。”
祝琬只在这称呼上略微迟疑了片刻,便随了当下的形势,唤了声将军。
“不知陈将军留祝琬在此,到底所为何事。”
“我留你?”
陈毓似是不满她的用词。
“我可没强留你,我说了,你愿意走,随时可以走。”
他看她一眼。
“只是别刚从我这离开,便又被景钦的走狗抓了去。”
景钦便是那位梁王。
祝琬都没顾得上反驳他的话,立时追问。
“那些山匪是梁王的人?”
“他们抓我做什么?”
她半是自语半是发问,实则却也没指望他作答。
“梁王好美色,搜刮民女的事本也没少做。”他淡声道。
说到这,他忽地朝着不远处的如期示意了下,如期会意,却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陈毓看她一眼。
“跟上。”
祝琬是真不待见他这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可偏偏又没办法,抿着唇看他背影,到底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
他走到一处营帐前,摆摆手让旁边值守的士兵退下,都没往祝琬这边看一眼,掀开帘帐便进去了。
祝琬来到帐外,旁边不远处的火把映得此处亮如白昼,空有清明月色却不入眼。
帐外太亮,反而瞧不清帐内是什么光景。
晚间风拂过,撩起丝丝凉意。
四下静悄悄的,只偶有几声虫鸣。
她有些踌躇。
倒真不是她多想。
是当下这光景,实是不能不多想。
“进来。”里面那人不耐道。
“……有什么话不能在外面说吗?”祝琬小声回了句。
又是半刻的静默。
而后营帐的帷帘从里面被挑起。
陈毓用刀柄将长垂至地面的帷帘掀至营帐顶,如此帐内光景便也一目了然了。
祝琬下意识朝内望去。
里面连草席都没有,旁边的地上似乎还躺着两个人。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但这会祝琬也已然明白自己方才会错意了。
即使现下她确实对这位叛军党首颇有微词,但如此错解旁人的意思,还捎带着质疑了人家的品性,心中总归有些羞愧。
正想着说点什么找补一下,从帐内走出来的陈毓已然在她面前站定。
他身量较她还是高些的,微垂着眼,带着几分刻意打量的目光从她面上掠过,慢声开口。
“祝姑娘未免太过小瞧在下了。”
他语气轻慢,面容虽不算出众,可这会面上的神情又带着说不出的清高。
就好像话里话外都在笑她的自命不凡。
其实方才在他开口之前,祝琬便已然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而且这人只是傲慢,说话不中听,但说话间看她的神情其实比京中那些公子哥要清白得多。
不过是当时当刻的情形,让她难免心中有些害怕,这才多想了。
好像是有些理亏。
只听到这人的话,本就不多的愧意顿时荡然无存。
什么叫做她小瞧他了?
祝琬心头涌起一股心劲儿,莫名同他较真起来。
“阁下将我留在此地,又引我同进一处营帐,我防范些,难道还有错了?”
“况且我不过随口那么一说,阁下却这般介怀,实非男儿心胸。”
她微仰着头,直直看向他的眼底,再度上前一步,再度开口时也带了几分笑意,似是觉着他可笑。
“还是说,是被我戳中了心思,阁下这才气急败坏,反唇相讥?”
祝琬本还想再说两句,可没想到,她这一上前,两人间的距离猝然拉近,已经是这两日来最近的说话距离了。
面前人的身影顿时笼下来,视野也被遮了些,祝琬也有些不适应,便想退开点,却没想到,面前那人反应比她还大。
她方才上前的动作令他意外至极,在她说话时甚至人都有些发愣,而后几乎是脚尖点地,腾身纵至旁边稍远的地方。
他似是对自己这般也有些没想到,怔了一瞬,似是为自己这么大的反应有点尴尬,只是抬起头再看向她时,面色已然正常了。
他看她一眼,神色间竟似是有几分恳切的歉意。
“哦,抱歉。”
“不大习惯同旁人离得这般近。”
口中说着致歉的话意,面上也带着致歉应有的礼貌,偏偏这些出现在他身上,一切就好像都变了味。
祝琬也懒得去想他究竟是在道歉还是真的在阴阳怪气,她弯起唇,带出几分笑,顺着他的话点点头。
“方才你……方才将军说,是我小瞧您了,祝琬不敢,不过是出门在外,防范一二罢了。”
“倒是将军刚刚怕是也误会了,祝琬方才不过是想进营帐。”
“不过是想早些把话说明白,也好早点离开这里,好早些清净下来。”
祝琬说完也没再看他,径直朝帐中走去。
她倒也不算是故意嘲他,她是真不想在这里继续耽搁了。
想要进来,也确是想问清楚当下这边的局势。
只是一进来便被地上的人惊住了。
方才在外面,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这会进到帐内才看到,这地上的人几乎是一身的伤。
其中一人还是她认识的。
是她被山匪劫时那位不知去向的车夫。
这会委顿在地上,听到动静艰难抬头,一眼看到祝琬。
他挣扎着起身,朝她伸出手,身子也往她这边挪蹭。
“小姐……小姐!救……”
他一动,身上破烂的衣衫便零零碎碎地滑开,露出血肉模糊的皮肉,一看便知是受了刑罚。
祝琬最见不得这种皮开肉绽的骇人场面,当下有些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拽住裙角,被吓了一跳。
她试图从那人手里扯出自己的衣裙,但那人像是扒着救命的浮木一般,死死拽着不放手。
正撕扯着,陈毓走进营帐内,一脚蹬在那仆从的胸腔下方处。
这一脚力道重,但也不致命,那人受不住这个,立时被这力道带得生生撞在不远处的地上。
他没看地上的那几人,站在祝琬的前面,挡去了地上的几个人,回过身看向她。
祝琬其实这会已经缓过神了,只裙摆上被蹭了个血印子,但她这两天经历实是不怎么安生,这裙衫实则也有些污迹了。
衣裙虽然有些不大讲究,她本来也不太在意,但被人直直盯着看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她自己理了理裙子,将被蹭上血污的裙角折出几道褶皱掩住,抬头望向面前的陈毓,见他还皱眉盯着她的裙摆。
“你看什么呀!”她又羞又气。
他神色自若地收回目光。
“你裙子脏了。”
“瞧着有点新鲜。”
“不用你说。”
祝琬没好气,她朝着那车夫指了指。
“他怎么在你这?”
陈毓从怀中摸出锭银元宝,朝她掷过来。
“相府千金,也不过就值一锭银子。”
“景钦的那些个走狗,见天物色美人,他便把你卖给他们了。”
祝琬想了想,皱眉问道:
“所以昨夜,梁王也在?”
话一问出口,她便知道自己问了蠢问题。
当夜那些人几乎都死了,如今怕是都被烧成灰了,梁王定然是不在的。
“昨夜不在,不过按时间上来说,今晚多半能到。”
“托你府中这位车夫的福,景钦知道祝洵的女儿到了禹州,当日便动身出了王府,高兴地什么似的,多半还想着用你来给你那位高权重的爹施压呢。”
祝琬看着陈毓,偏从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周章,话在心头打转,转来转去还是出了口。
“梁王如何想,你怎么知道?”
“你家车夫旁边那个,景钦身边的内侍,从他府里请来的,王府的玉牌还挂在身上呢。”
“软骨头,打都没打便说了实话。”
陈毓一字一句说得平静,将她的疑惑一一答复,而后侧头看她一眼。
“祝姑娘,你觉着在下不配将军之名,唤梁王之称反倒是顺口。”
祝琬一滞。
“我随爹爹一起,叫习惯了。”
“还请阁下……还请将军见谅。”
“你爱叫什么叫什么。”
他看都没看她,“无关之人的看法,我从来不在意。”
“何况,就那景钦,也没几天活头了,唤什么都没用。”
陈毓唤来如期,让他将人带下去。
“祝姑娘,我留你,不过是因为你的事多少同我有些干系……”
他顿住,神情掠过一丝不自然,片刻后再度开口解释了句:
“……若非因我之故,景钦应也不至于这般急迫。”
“不过留姑娘在此,也确是想请姑娘帮忙。”
祝琬听出几分言外之意,赶在他说话之前,先行开口。
“陈大将军,您对我有救命之恩,祝琬理当回报。”
“但当日我便同将军说过,报恩,要在我能力的范围内。”
“若是大将军是想让我请求外祖父出兵相帮,那您便不必开口了。”
“祝琬现在便可以答复您。”
她看向他,眸光清明又纯粹。
“绝无可能。”
似乎意外于她的反应,陈毓面露几分诧色,半晌没吭声,只不作声地瞧着她。
直看得祝琬也不大自在,但她自知此时不能退缩,硬是同他对视。
“若是将军打的是我外祖和舅舅一门的主意,您大可现在便也一刀抹了我的脖子,一把火烧个干净。”
“左右这事,您也熟得很。”
大约是觉着谈判失败,硬拼又拼不过,她言辞间也渐渐变得不客气。
半晌,陈毓低头笑了。
他在祝琬心里,本就是性子古怪的,这会这一笑,祝琬只觉着他下一刻便要抽刀打人,她虽是打不过他,可总也是要躲一躲的,正琢磨着,便听他淡声道:
“劝你省省,我想杀的人,可还从来没失手过。”
祝琬听着,倒也没反驳。
不管他是不是说大话,单这会,他若想杀自己,失手大概确是挺难的。
正想着,便听他继续道:
“你倒是挺能想。”
“想得东西挺多,就是不太对。”
陈毓朝她走近了些,再度瞧了眼她裙摆上的血污,拧着眉开口:
“我没想让你请你的外祖父。”
“相反,我想让你写一封家书,就说你在路上耽搁了时日,晚些日子到禹州,大约一两个月吧。”
“一两个月?”
祝琬下意识反问。
“一两个月都够我回到京都了。”
“那就说你借道,去临海郡城散散心,你不是刚被退婚么?”他随口道。
“……”
祝琬实是没忍住,终是看着他诘了句:
“您也别夸我,您也挺会想。”
“理由你自己想,信我的人帮你送。”
他看着她,语气虽然缓慢,言辞见却不容她回绝。
“总之,让定国公知道你这段时间不在禹州。”
祝琬想了想,若是外祖父信了,那如今禹州这般形势,定会回说让自己暂时不要到禹州,自己若是不在,对于禹州如今的乱象,外祖父定然不会插手。
待局势平稳了,便会让国公府的几位表兄出来接自己。
她看向陈毓。
这人倒是比她想得更果敢更自傲。
就凭他这千百余人,竟是要硬碰在这边经营多年的梁王?
她倒是当真有些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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