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赈灾仪仗离京的那日,天色尚早,秋阳挂在微凉的晨雾里,没什么温度。
承天门大街两侧站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和官员,人头攒动,却无喧哗声,只有官靴踏在青石板上的整齐脚步声,和仪仗队旗幡被风吹动的飒飒之响。
东宫的仪仗,排场极大。明黄色的车盖,金线绣的团龙,拉车的,是八匹神骏非凡的北境雪鬃马,毛色纯白,没有一根杂毛。车队前后,是盔甲鲜亮的东宫侍卫,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
相比之下,几乎是同时离京的二皇子赵玄,就显得低调得多了。
他没有走承天门大街,而是从另一处偏门启夏门悄然出城。没有仪仗,没有护卫,甚至连一辆像样的马车都没有。他只带着彭坚、秦王僚属及十数名亲随,一人一骑,轻车简从,直奔黄河上游而去。
而随赈灾队一起出发的白逸襄,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百姓“太子殿下千岁”的山呼,心中只觉得荒唐。
这哪里是去赈灾,分明是去巡狩。
他掀开车帘一角,看到赵玄那一行人的背影,在晨雾中汇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渐行渐远。
白逸襄放下车帘,隐隐的叹了口气。
他万万没想到,太子临行前竟来了这么一手,一大早派东宫侍卫宣读手谕,令他出任太子詹事,协同太子行赈灾要务,立即启程。
他原是计划太子和赵玄离京这段时间,好好修养身体,顺便打磨他后续的所有计划。
结果现在完全被太子被打乱了。
白逸襄心里不快,却又发作不得,只好盘腿打坐,颐养心神。
……
马车行了三日,便进入了水路。
赵钰嫌陆路颠簸,早早命人备下了一艘三层楼高的奢华官船,停靠在广济运河的码头。船上雕梁画栋,陈设精美,甚至还带了一个小型的南府乐班和十数名美貌侍女,以解旅途烦闷。
白逸襄看着这艘堪比行宫的官船,再想想那些还在黄河浊流中挣扎的灾民,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又忍不住低低地咳了起来。
“郎君,你脸色不好,要不要先回船舱歇着?”石头憨粗的声音在白逸襄身后响起。
“无妨。”白逸襄摆了摆手,“吹吹风,也好。”
他怕自己一回到那熏香缭绕的船舱里,会忍不住把隔夜的药都吐出来。
太子赵钰却对自己的安排极为满意。他立于船头,凭栏远眺,意气风发,仿佛自己已是那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一代明君。
他对身边的白逸襄笑道:“知渊,你看这运河两岸,风光何其壮丽。孤此次南下,既为父皇分忧,亦可体察民情,实乃一举两得。”
白逸襄恭声道:“殿下心怀天下,乃万民之福。”
他这话,倒也不全是奉承。太子若能真将这份“体察民情”的心思,用在实处,倒也不失为一个守成之君。只可惜……
“殿下,”随行的几位清流名士中,一位出身琅琊王氏的宿儒上前一步,抚须笑道,“如此良辰美景,若无雅事助兴,岂不可惜?听闻殿下于玄理清谈之道,颇有心得。不若我等于这江上,开一场清谈之会,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赵钰正愁旅途无聊,一听此言,顿时大喜,抚掌道:“王学士此言,深得我心!来人,备酒,备席!”
很快,官船二楼那宽敞的甲板上,便设下了一场风雅的清谈宴。
数张矮席,两两相对。席上摆着精致的瓜果、糕点,以及温好的美酒。几位随行的名士,连同东宫的几位幕僚,分坐两侧。
太子赵钰则高坐于主位,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白逸襄因被太子再次“重用”,而坐在了太子的下首位。
众人皆道太子胸怀宽广,爱惜人才,白逸襄在大闹清音阁的荒唐事后仍然重用于他。
只有白逸襄知道,太子是恐怕离京太久,自己投诚到其他皇子门下。将他带在身边,一来易于防范,二来彰显德行。
众人投来或鄙视的或嫉妒的目光,白逸襄却并不在意,捧着一碗清茶,悠然自得地听着众人高谈阔论。
上个皇朝“大衍”以来的风气,在大靖尤为盛行。清谈,更是上流社会最时兴的雅事。一群人聚在一起,不谈国事,不论文采,只谈玄之又玄的哲理,辩论一些看似毫无用处却又显得极为高深的话题。谈得好了,便能博得美名,身价倍增。
众人从先人典故谈到七贤风流,又从失传的绝响《广陵》辩到书圣的《晴雪帖》,气氛一派祥和,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那王学士再次站起身来,举杯向太子敬道:“殿下,今日我等能于此江上,畅谈玄理,皆赖殿下恩典。老朽有一惑,困扰多时,今日斗胆,想请殿下,为我等解惑。”
太子赵钰饮下一杯酒,心情正好,大笑道:“王学士但说无妨。”
王学士抚须道:“敢问殿下,为君者,其德,究竟在‘有为’,还是在‘无为’?”
这个问题一出,甲板上的气氛,瞬间便凝重了几分。
这是一个经典的、也是一个极为敏感的政治议题。
“有为”意味着君主当励精图治,大刀阔斧,开疆拓土,建立不世之功。开国神武皇帝,走的便是这条路。
而“无为”则意味着君主当垂拱而治,清静无为,与民休息,不与民争利。本朝仁宗先帝,守的便是这个道。
两条路,没有绝对的对错,却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治国理念。
一时间,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太子,想听听这位未来的国君,会如何作答。
赵钰也知道这个问题的分量。他沉吟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白衣谋士。
不管怎样,那白逸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帮他解围,绰绰有余。
“知渊,”他问道:“依你之见呢?”
白逸襄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对着太子,也对着众人,不急不缓地躬身一揖。
他清了清嗓子,那因久病而略显沙哑的声音,在嘈杂的丝竹声和水流声中,却显得异常清晰。
“回殿下,回诸位大人。逸襄以为,此事,当分时而论,不可一概而括。”
他故意顿了顿,等到周围的目光都投向自己,且透出一股急切,他才道:“神武皇帝之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内有大衍余孽,外有虎狼环伺。彼时,若行‘无为’之策,无异于坐以待毙。故神武皇帝当行霹雳手段,南征北战,开疆拓土,方有我大靖今日之盛世。此乃时势所趋,是为‘有为’之功。”
“而仁宗先帝承平继位,海晏河清,天下百姓思定。彼时,若再行‘有为’之策,穷兵黩武,大兴土木,则必将民不聊生,动摇国本。故仁宗先帝当行怀柔之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方能固我大靖万世之基业。此亦是时势使然,是为‘无为’之德。”
这番话引经据典,有理有据,将在场的几位老官都听得连连点头。
赵钰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赞许之色。
白逸襄却话锋一转,继续道:“然,逸襄斗胆以为,‘有为’与‘无为’,虽因时而异,其本质,却有高下之分。”
“哦?”王学士来了兴致,“还请白詹事赐教。”
白逸襄微微一笑道:“《道德经》有云: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君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
“何为‘无不为’?并非是什么都不做,而是顺应天道,依循民心,不妄加干涉。君王如日月,高悬于天际,光照万物,却从不言语。万物生长,四时更替,皆是其功,却又仿佛与他无关。”
“此等境界,方为‘治’之极致。是以,逸襄愚见,‘有为’乃人君之术,而‘无为’,方是圣君之道。”
他说着,再次对着太子深深一揖,语气里充满了敬仰与期盼。
“殿下乃国之储君,天命所归。他日必当效仿上古明君,行‘无为’而治,垂拱而天下安。届时,我大靖王朝,必将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这一番话,如同一阵春风,吹得太子赵钰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
白逸襄深知赵钰不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人,平日里最烦的,便是那些繁琐的政务。
这番“无为而治方为圣君”的理论,既能显得他的境界高深,又能让他名正言顺地偷懒,赵钰必然十分喜欢。
“好!说得好!”
太子赵钰轻击大腿,站起身来,对众人大笑道:“知渊此言,深得我心!”
甲板之上,一时间,赞誉之声四起。
“白詹事高才,佩服佩服!”
太子也道:“‘无为而治,方为圣君之道’,此言大善!”
众人都纷纷向白逸襄举杯,太子更是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以示嘉奖。
白逸襄以身子不济,不敢饮酒为由,以茶代酒,一一回敬。他看着众人脸上那或真心、或假意的赞美,看着太子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垂下眼帘,将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
竖子不足与谋!
茶水微涩,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待到灾区,面对那满目疮痍的景象,面对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这位信奉“无为而治”的太子殿下,会做出何等“圣君”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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