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秦思狂尽管在笑,但是眼睛里全无笑意。他面上仿佛写了六个字——你不仁,我不义。

“字总是人写的,赝品仿得这般相像,绝非出自凡夫俗子之手,天下没几人做得到。如果知道了赝品来自何处,寻回真迹就不是难事了。”

李冬青皱眉:“这可不是易事,何人能有此见识?”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但也有人能令他人心悦臣服。”

罗弦抢着道:“公子说的是金玉斋的白曲先生。”

秦思狂点头笑道:“正是。白曲先生长于行书,但当世书法大家恐怕没有他不识得。四公子与他熟稔,你若去请,他必定赏脸。愈加巧合的是,吾弟前几日刚见过白曲先生,他正在黄山剪云山庄做客。”

闻言,李冬青很是高兴:“询询,你速去传信。田庄主与我交情甚笃,请他送白曲先生一程。”

等了会儿,温询询没吭声,只是面带微笑瞪着秦思狂——笑容十分僵硬,目光炯炯,简直快要冒出火来。

李冬青都看在眼里,轻声叹了口气:“老了老了,才喝了两杯就迷迷瞪瞪,不中用了。询询你扶我回房吧。”

“是。”

温询询搀扶起姑父,李冬青对秦思狂、罗弦致了歉,二人就出了书房。走了两步,温询询回头一望,秦思狂端详着琴床上的漆盒。他对罗弦使了个眼色。

“询询啊。”

李冬青拍了拍他的手。

“嗯?”

“我知道你不想让阡儿嫁给他,但是大掌柜和你大哥要结这门亲,由不得你做主。请柬的事就算了。除非阡儿自己拒绝,不要再从中作梗了。他有什么要求,不过分的话,答应他便是。”

“侄子知道。”

书房里只剩罗弦和秦思狂,温岩还在门外候着。罗弦敲下了自己的脑门——刚才温询询朝他使了个脸色,是让他套秦思狂的话吗?

漆盒的锁已经卸下,秦思狂目不转睛盯着它。罗弦刚想阻止,盒子就被打开了。他深深叹了口气,江湖人士真是不拘小节……也罢,秦思狂仕女图上的香囊,温阡视若珍宝地藏在盒中,两人八成已经心意相通。此刻他瞧见了,能确认她的情意也是好事。

等温询询回到书房,秦思狂正坐在案前把玩石榴香囊,罗弦则是一幅心神恍惚的模样。

温询询拉了张凳子与秦思狂隔案而坐,定定瞧着他。

“秦兄,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上次铜镜之事是在下思虑不周,多有得罪。《江州帖》是姑父花重金买下的心头好,望你大人有大量,还来吧。”

秦思狂眉头紧锁,似乎对他的话大有异议。

见他没有回应,温询询咬咬牙,接着说道:“你的请柬,我没有动手脚。只不过是交代手下人送的时候,特意经过扬州,是颜芷晴半道截了下来的。至于后来她为何放行,最后还是送到了集贤楼,我就不知了。”

秦思狂终于抬起了头:“那白曲先生也是你请上剪云山庄,再让田澜强行留下他。”

“是。”

“四公子费尽心机,就是不想我赴今日之宴,不想让温家和集贤楼结亲。”

“不对。”

“哦?”

“不是不想让我的侄女嫁进集贤楼,” 温询询冷笑,“只是独独不能嫁给你。”

话说得伤人,但是秦思狂似乎有所准备,所以没有动怒,淡淡笑了笑。

在一旁听了半天的罗弦鼓起勇气道:“在下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不用,”秦思狂朗声道,“谈到字画,罗掌柜是内行人,您在此也算有个见证。免得我有口难辨,以后落下个梁上君子的污名。”

温询询拍案而起:“秦思狂你不要欺人太甚!”

秦思狂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慵懒又淡然。

“四公子好像十分笃定是我换走了字帖。”

“岑先生人都到了绩溪,还能为了什么事?”

秦思狂点头深表同意:“岑先生为何而来,公子心里没数?你要是不算计我,我何须请他来搭救白曲。”

“奇怪了,以你跟他的关系,他怎会愿意施以援手,去救白曲?”

秦思狂傲然笑道:“那是个人的本事了。”

罗弦听得一头雾水,温询询则是愈发来气,尤其秦思狂手里还攥有石榴香囊。

“公子欠一屁股风流债,还非要来赴今日之宴,妄想娶温家的姑娘,未免太不把脂香阁放在眼里了!”

“婚姻大事讲究你情我愿。温姑娘要是不同意,秦某也不是非要做你温家的女婿!”

罗弦实在听不下去了,眼前两位都算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竟然吵得唾沫横飞。他不禁出言劝阻:“二位,有话好好说。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真正的《江州帖》。”

“好!”秦思狂站起身,“今日院中所赏的《江州帖》飞舞风流,乃大手所作,寻常人仿不来。‘当铺’要拿出一模一样的东西,确实易如反掌。但江南的书法大家又不止一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事儿,何必舍近求远。”

秦思狂把温阡的摹书推到温询询面前。

“罗掌柜请看,温小姐的临摹之作跟《江州帖》都有七分相似,那如果是她的老师,是否做到如出一辙呢?”

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了,秦思狂又道:“城里大户人家有将儿女送入安夫子门下的习惯,秦某一早就打听过,温小姐是夫子的学生,跟随夫子学书习琴。所以前两日我特意去了趟晓风书院,瞧中了幅图。夫人大方就卖给了我,没喊价,说是跟我有缘。”

秦思狂话中内涵罗弦和温询询都听得出来。假如安穆和温阡有这层关系在,那么出入上阳别院稀松平常,接触《江州帖》也不难。赝品极有可能是出自安夫子的手笔,所以他见帖时脸色骤变。

温询询眼珠一转,朝门外喊道:“温岩!”

小厮推门进来:“公子。”

“安夫子何在?”

“半个时辰前,顾伯就送安夫子和夫人回县城了。夫人身体欠佳,不能劳累,需早早休息。”

秦思狂听了好生奇怪:“夫人精神矍铄,不像有病的样子。”

罗弦道:“公子有所不知,夫人有旧疾,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

安夫人的故事在徽州人尽皆知。她本是江南士族王家的大小姐,因为患了癫病才下嫁夫子。不过婚后夫子待她极好,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罗弦从方才一番话中听出了玄机。秦思狂从晓风书院买的画想来就是那幅仕女图。他用安夫子的画来讨她欢心,所以小姑娘多看他一眼,并不一定是因为对他有意,可能因为他拿的是自己老师的画。

那如何解释她藏有画中的石榴香囊……

罗弦沉思许久才道:“据在下所知,夫子品性高洁,绝不会是偷盗名帖之人。”

温询询沉默不语,不置可否。

秦思狂缓缓道:“事实如何,我们去晓风书院一探便知。”

“这样吧,”温询询道,“时辰已经不早了,此地去往县城,路上崎岖。我们不如明日再去吧。温岩,带玉公子去西厢休息。”

秦思狂掸了下衣衫:“秦某是客,一切听你的。”

“等下。”

温询询向走到门口的人伸出了手。

秦思狂笑了笑,把手里的碧玉香囊递给了他。

温询询攥着香囊,倚在门框上,注视温岩和秦思狂离去。

“青桐,你信不信他的话?”

“他进门之时愣了一下,所以我们已经发现字帖是假的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个意外,不在计划之中。但是他又主动告诉了世伯……”

“有一种可能,他本来只是为了诓我,为的就是让我去请白曲来鉴别字帖真假。没想到‘真的’居然真变成‘假的’了……”

他的话真真假假,十分拗口。罗弦听懂了,却又仿佛没听懂:“温兄,秦公子为何一定要你去请白曲先生?”

温询询干咳两声:“此事……无关紧要。”

罗弦明白温询询不便细说,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要说安夫子会偷东西,我是万万不信的。”

“青桐啊,夫子的事,你听过多少?”

六月初十,清晨下了场小雨,天空一直阴沉沉的。原本李冬青打算邀请客人们一道去龙川游玩,可惜天公不作美,只好作罢。

罗弦用完早膳,站在廊下静听风云,脑中还在琢磨《江州帖》的事。

冥思苦想时,他抬眼见秦思狂和温阡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再一眨眼就没了影。

他心里五味杂陈——济南脂香阁的小姐,江南集贤楼的公子,也算是门当户对。温阡能找到一位志趣相投的意中人乃是幸事。不过昨日似乎听温询询说秦公子为人风流,不知真假。

罗弦沉浸于伤春悲秋的情绪中,没留意到温询询迎面走来。

四公子昨夜亲自搜了整个别院,确定字帖真迹已经不在府中。而今他一扫昨日不快,满面春风地搭着好友的手说陪自己出趟门,去往晓风书院。

罗弦大惊,质问温询询是不是真的信了秦思狂的话,觉得是夫子偷了《江州帖》。温询询没有作答,只说去了便知。除了他二人,同行的还有秦思狂。

罗弦不会武,四肢不勤,脚程也慢,所以等三人到绩溪县城时已经过了未时。天上整片整片的乌青,没有一点缝隙。

见罗弦气喘吁吁,秦思狂提议先去茶楼喝茶歇歇脚。眼看天色不早了,罗弦不想耽误事,就请二人先行,不料他俩异口同声拒绝了。

秦思狂笑着说罗掌柜是行家,不能缺席。尽管才认识两日,罗弦已经察觉玉公子的笑容和话语内有乾坤。

月峨楼位于绩溪南街,进了城走过两个路口就是,招牌是蒸鸡和毛豆腐。过了饭点,店里客人不多。

三人原本只打算点壶茶润润嗓子,小二一直说必须得尝尝他家远近驰名的满月鸡。正巧他们走了一路也饿了,温询询大方表示他请客,招牌菜尽管端上来。秦思狂没要酒,点了一壶碧螺春。

罗弦着急,两位公子倒是一点也不心焦。温询询看出罗弦坐立不安,宽慰他说:“待吃完了饭,晓风书院放学了,我等正好求见安夫子和夫人。”

小二拎来茶壶,秦思狂给三人斟上茶。

“哟,”温询询道,“怎么好意思劳烦玉公子。”

“温兄跟安夫子熟悉吗?”

温询询放下茶杯:“不熟。”

秦思狂笑笑:“公子不熟,李掌柜肯定熟悉,不如说来听听?”

他算准了温询询昨晚肯定向李冬青打听了夫子生平,想从四公子嘴里问到些有用的事。

温询询难得没有拿乔,大方说道:“姑父也只是略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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