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回

风月之事,没人比秦思狂更懂。

覃歌何许人也,他心里有数。不说,是有别的顾虑。这个顾虑就在于岑乐。

岑先生正派,但心眼小。有些事要是秦思狂提,恐惹他不悦。若他自己提,那便好办得多。

就好比逛窑子。

秦思狂在杂货铺买了二十盒香粉和十六盒胭脂,装了满满一包袱,显然是要大干一场啊!

岑乐真不知是夸还是骂。如今身处酒楼,喝酒听曲本是快活事,他却百虑攒心。

富贵人家常常豢养优伶,干杂活、习歌舞,是谓家乐。这些女乐精通音律与戏曲,供主人和宾客消遣。覃歌是个没有风尘味的歌女,八成是谁家女乐。

岑乐告诉秦思狂,陈家香铺里那位贵客的确来自广西,可并不承认一切是她的安排。

覃歌究竟是哪家的人,他们在武昌人生地不熟,没人会请他们上门做客,无从查起。

玉公子早有了主意。

半个时辰前,他喊岑乐去武昌最豪华的妓馆喝酒,就在城南的临霖街。

临霖街不长,不到半里却有两家妓馆、三间茶馆、三间酒楼。武昌出了名爱热闹的李财主宅邸亦在此,忻与还一个月来正是躲在他府上。

岑乐仍在担心颜芷晴的手有没有伸到武昌,自己能不能进得去青楼。然而晌午未到,妓馆不开门。

其实岑乐明白秦思狂的意图。假如自己被拒之门外,可推测颜芷晴和谢悬交情不错,愈加能确定当日颜芷晴拦下又放行温家的请柬与他脱不了干系。

秦思狂倒是没觉得遗憾,转头去了隔壁酒楼。

酒楼每日巳时六刻到申时有乐人弹琴唱曲。唱的无非是些时调小曲,部分男欢女爱的淫词艳曲。有人听得津津有味,有人——比如岑先生直叹气。

“怎么,”秦思狂往嘴里丢了颗胡豆,“正经人不爱听俗物?”

岑乐望了眼窗外天色,压低嗓门小声道:“爱听,时辰不对罢了。”

秦思狂笑道:“不用客套,伶人唱得不好,我也不爱听。”

他拍掉手上碎屑,去到掌柜面前耳语几句。

掌柜面上露出一丝疑惑,但是手里被塞进一锭碎银后立马眉开眼笑,把台上唱曲的女子喊了回来。

岑乐眉头紧锁,弄不清秦思狂的心思。

他耍什么花样?

今日奇了怪。

临霖街平日即便繁华,但也没如此喧闹。晌午时分,毛家酒楼门前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人。难不成都等吃饭?

有爱凑热闹之人在人群外围探头探脑,拍拍前人肩膀问发生何事。

“听说有人唱曲。”

“毛家酒楼每日有人唱曲,不稀奇。”

“今儿不同,掌柜新请来位伶倌。人长得漂亮,唱得更好,而且曲儿新鲜,以前从来没听过。”

“是吗?”

“你仔细听。离得远,但能听到一点。”

“对……哪家的小倌来卖艺?”

“依我看不像。你俩是没见着人,我刚从前头退出来,唱曲的不是小娃娃,那气度绝非一般人。欸,你别挤!”

“我想瞧瞧那伶人有多漂亮。”

“前头全是人,你挤不过去,没看我困这儿嘛!”

“让让。”

“别乱来,毛老板请了个武艺高强的护卫,先前有人想调戏那小公子,结果被踢出了门。”

“咦,怎么散了?”

“走了走了,那小公子不唱了,走了。”

“往常不都唱到申时,这刚到未时!”

“谁知道,说不定得去别家唱曲。散了散了,回家吃饭咯。”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别说武昌人觉得新鲜,岑乐也是头回听。玉公子竟然会唱曲。仔细想想,秦思狂小时长在青楼,大了流连烟花之地,会曲乐不奇怪。唱得好不好不予评说,模样真真俊俏。只是他今日亮嗓绝不止寻开心这么简单。秦思狂为人懒散,不喜欢东奔西跑,独爱姜太公钓鱼那一套,就等愿者上钩。他必定在等人。

未时一到,玉公子展开折扇,彬彬有礼鞠躬下台。酒楼里除了叫好声,满是意犹未尽的叹息。他坐回岑乐身边,不少人跃跃欲试想来搭赸。

岑乐饮尽杯中酒,发现壶里空了,打算问掌柜再要一壶。他不久前露过一手教训登徒浪子,一起身旁人自觉闪得远远的。

然而人群里到底有胆大的。

“公子。”

青色头巾,黑袍长须,年过半百的男子对岑乐一揖到地。

看他比自己年长得多,岑乐赶紧伸手去扶:“先生客气,有何指教?”

老者面带微笑,再拜:“恕冒昧,我叫李欢。我家老爷想请两位到府上做客,不知能否赏光。”

他嘴上说两位,眼睛只望岑乐。

岑乐瞥了眼喝茶润嗓的秦思狂,还未作答,老者又道:“我家老爷姓李,就住临霖街,离得不远。”

岑乐心里暗笑——能,当然能。秦思狂唱半天戏就为等姜太公,人家上了钩怎会不起杆。

他装模作样皱眉深思。李欢看出他的“为难”,从怀中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搁在他掌心。

“二位若有顾虑,可以向客栈里的人打听打听李长风。老爷钟爱音律,绝无坏心。他出手阔绰,不会亏待人的。我在门口等候,如果愿意就知会一声,不打扰了。”

李欢走后,掌柜拿来一壶酒。岑乐刚想倒酒,秦思狂的扇子在他手腕处轻敲一记。

“别喝了,留点肚子。”

“你选毛家茶楼,是为了引李长风上钩。”

“‘上钩’两个字真难听。漕运的人告诉我李长风几乎夜夜宿在三两楼,不到午时不起。离得这么近,这热闹他应该不会错过。”

岑乐失笑:“一间青楼为何叫三两楼?”

“老板自酿一种酒,再海量的人三两必倒,故称三两楼。”

“你尝过吗?”

“不敢。”

“哦?”

竟然有他不敢的事……

“当年我随九爷到武昌办事,要是醉酒就误了事。”

“武昌财主多得很,你盯上李长风是因为怀疑忻与还。你本来不是很相信这位小友吗?”

忻与还一定与李长风交情颇深,所以先前躲在他家中。

秦思狂在岑乐话语中听出一丝酸味。他微笑着收了折扇,幽幽道:“探过才知。”

苏州府听过广陵清曲的人都寥寥无几,何况远在武昌府。

出乎岑秦二人的意料,李长风很年轻,不到三十岁。年纪轻轻家财万贯,整日流连青楼、沉迷声色,与其说怒其不争不如说羡煞旁人。

正如李欢所说,老爷很大气,进府就命人伺候他们沐浴更衣,随后领进厢房歇息。晚膳时满桌山珍海味,还有家乐助兴。

酒过三巡,李长风才问起二人来路。

岑乐不打诳语,只说路过二字。至于秦思狂——几杯黄汤下肚,他面色泛红,眼角眉梢带了几分风情,一幅惯于混迹欢场的自在模样。他自称太仓人,于扬州学了几天戏,甚至大方表示如果李财主想听,他愿意献唱。

李长风当然想听,他请人过府即是为此。

秦思狂先是清唱一曲,罢了李长风连连拍手,令李欢取来一罗花簪送给他。

得了礼,秦思狂愈加欢喜,问一名相貌最俊俏的女乐叫什么名字。女子年纪小,禁不住他的撩拨,红着脸自称梦梦。秦思狂握住她的手,笑言要教她广陵清曲。李长风大喜,让一班女乐仔细聆听,认真学习。

岑乐始终面带微笑,一言不发。

又玩闹半个时辰,李长风不胜酒力,由管家扶下去歇息,临走前吩咐下人好生伺候贵宾。其实他酒量不差,可惜比起玉公子和岑先生相去甚远。

葡萄与美酒入了肚肠,秦思狂周旋于女乐之间,嬉笑打闹,好不畅快。有两名女乐很中意他,几乎偎进他的臂弯。

二更天的锣声响起时,岑乐忍不住唤秦思狂:“公子,天色已晚,安歇吧。”

此时秦思狂双眼迷蒙,好一会儿才明白岑乐的意思。他长叹一声,十分遗憾。

李欢刚要领二人去客房,秦思狂忽然拉住岑乐,让他取出随身包袱。

“在下今日买了不少胭脂香粉,与诸位姐姐妹妹有缘,送给你们聊表心意。”

公子相貌英俊,风流倜傥,会曲乐会哄人开心,临了居然还知道送礼。十二三名女乐个个心花怒放,捧着东西一一福身致谢。

秦思狂看着剩下的几盒香粉,攥着梦梦的手问道:“哎呀,剩下几盒,是不是有其他妹妹没拿着?”

梦梦低头轻声道:“没了……”她顿了顿,转头想起些事,改口道,“确实还有一位,可是眼下夏姐姐不在府里……”

“梦梦,休得胡言!”

出声斥责的是李欢。梦梦自知失言,瞧他面色凝重,头埋得更深。

秦思狂已然得到想要的结果,他放开梦梦的手,柔声道:“多谢姑娘。”

忙了一天,实在疲劳,是该睡觉。

他打了个哈欠,对管家道:“劳您带路。”

李欢见他迷糊不清的模样,觉得自己多心,陪笑道:“二位这边请。”

岑乐背着手,略略施礼,突然胳膊叫人挽住。原来玉公子紧紧靠在他身上,眼睛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进了厢房,岑乐往榻上一坐,斜睨关门之人。方才秦思狂坚持与他同住一间房,李欢脸上诧异又尴尬的神情真叫人难以忘怀。

秦思狂虽海量,今夜酒饮得着实多了些,往日桃花一般泛红的眼尾此刻宛若二月的经雨海棠,是雨打不落的风雅。

他单膝跪在榻上,下颌几乎触到岑乐肩膀。他盯着人家,那目光往好听了讲是含情脉脉,往难听了说就是色眯眯。

玉公子刚要开口吐出些撩动人心的情话,眼前人竟然用手指轻轻拨开他的脸。

秦思狂转回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岑乐,眼神都比刚才清明了几分。

“我猜你那位小友马上就到,我可没有在别人面前演春宫的癖好。”

岑乐不是心如止水的柳下惠,气氛到这份上他并非不动情,只是要脸而已。

秦思狂哼了一声,嗖地翻身坐到桌前凳子上,自己给自己倒茶,满脸不高兴。

见状,岑乐反倒笑了。他决定谈谈正经事,给夏末的夜晚降降温。

“梦梦口中那位夏姐姐应该就是覃歌。”

秦思狂点了点头。

“忻与还和李长风交情匪浅,覃歌是他从李府家乐里‘借’来的。”

安排歌女在安济堂门口连唱一个月《琵琶记》的不是别人,正是忻与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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