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回

日暮时分,岑乐回到李府,管家李欢请他去用晚膳,他笑答已经吃过,然后随口问问李长风,得到的回复是尚未归家。

明月升起,岑乐终于修好扇子。他转转脖子,忽闻外头脚步声迅疾却凌乱。

他心知不该多管闲事,但着实不符他为人处世的准则。犹豫片刻,仍旧推门而出。

不出所料,果然是忻与还。

少年见他,原本圆睁的眼睛半阖,摆出一副冷漠姿态。岑乐还是瞧出一晃而过的焦急神色。忻与还扭头就走,然而刚迈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清清嗓子问有没有别人来过。

话问得没头没尾,足够聪慧无比的岑乐先生理解。

白天岑秦二人和覃夕的人在脂香阁动了手,虽然对方最后退了,但难保没有其他动作。忻与还是在担心李长风。

他反问李长风是不是仍未回家,少年不吱声。

秦思狂曾言李长风几乎夜夜宿在三两楼,忻与还应该知道去哪里寻人。然而鉴于两人的关系,这话岑乐说不出口。

眼见问不出有用的讯息,忻与还扔下一句“告辞”,转身离去。

岑乐失笑,秦思狂说过忻家二少爷性子软,的确,无比厌恶自己仍不忘礼数。

笑意散去,余下一分担心。他决定跟上去瞧一瞧。

屋里亮堂起来,秦思狂终能看清吴初寒的样子——面色惨白,眼眶泛黑,眉心有一丝黑线,显然中毒已有段时日。

吴初寒在武昌算个人物,与忻家兄弟有几分交情,不知安济堂是不能医还是不愿医。二者区别大了去了,若是不愿医,他十有**得罪蛟云寨。若安济堂都医不了,那他的麻烦实在不小。

可惜到此地步那人仍旧嘴硬。

“死不了。”

秦思狂不喜欢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冷哼一声:“既然吴兄的事儿不用插手,那等尊夫人需要帮忙的时候再说吧。以我们三人的交情,秦某承诺定好好照料遗孀。”

“你……”

吴初寒闻言气急,一阵猛咳。

秦思狂自觉话说得难听了些,记起到底是来求人帮忙的。反省一番后,他放低了姿态。

“你要有三长两短,今后谁在江淮罩我。退一步而言,你帮我,我帮你,非常公道。”

等了好一会儿,面前人没回嘴,秦思狂这才坐回桌前,往对方杯子里添茶。

“敢伤你、能伤你的人不多。谁这么大能耐?”

“雷昀。”

“泸州雷家?”秦思狂眉头一皱,“难怪!”

雷昀跟谢悬交情深厚,安济堂自然不会插手。雷家素以火器见长,如今竟淬起毒来……

“难道雷家的毒厉害到寻常大夫解不了?”

吴初寒苦笑:“大约是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月上柳梢头,三两楼里正喧闹。

岑乐和忻与还前后脚进门,目送少年直奔二楼。

妈妈看来了新客热情招呼,岑乐寻了张空桌,要了一壶酒两个菜,表示自己只是来听个曲。

环顾四周,堂内挂了不少字画。他不是风流之人,青楼也进过不少。三两楼比不得江南风月之地繁华绮丽,倒是多了份清雅。

有枝姑娘领妈妈的吩咐前来招待客人,眼前挺拔的白衣男子正背着手,聚精会神地端详墙上一幅三尺单条画。

“奴家名唤有枝。公子面生,打哪儿来呀?”

岑乐回过神,客气道:“苏州。”

“难怪公子看此画,画中景色也是江南呢!”

“不错,”岑乐笑道,“姑娘居然是行家。”

“哎哟,公子过讲,奴家对书呀画呀一窍不通。”

此时,五步之外,一微醺书生撑着桌子,摇头晃脑说道:“画中鱼篮观音乃是观世音菩萨三十二相之一,与江南有何关系?”

岑乐解释道:“作画人学绍兴山阴天池山人笔法,先生在江南才名不小,武昌府有仿作倒是稀奇。”

有枝姑娘听得一脸茫然,岑乐看她的样子不像装的,十分纳闷。

“姑娘既不懂,怎知画中江南?”

“江南公子的画,里头多半是家乡风景。”

岑乐更为诧异:“画者功底颇深,竟是出自年轻人之手?”

“弄错了弄错了,”那书生打了个酒嗝,连连摆手,“画是一位江南公子送给蒹葭姑娘不假,但墙上这幅是她后来请刘秀才临摹的。”

“哦?”

岑乐脸上一僵,一股莫名思绪涌上心头。

许是忆起花魁当年的动人风姿,书生脸上浮现飘飘欲仙的神情,引人遐想。

“正所谓‘万种风流不可当,梨花带雨玉生香’。三两楼的花魁蒹葭姑娘名满江淮,多少人想见她一面而不得。后来她退籍嫁人,带走原画,仿的就留了下来。”

讲到此处,书生扼腕叹息,极为遗憾。

岑乐拍手称赞:“才子佳人喜结良缘,美事一桩!”

书生却陷入沉默,不经意间叹了口气。

岑乐心道难不成其中有变故。

“二位可记得那位公子的姓名。”

有枝抢着道:“当然记得,公子相貌俊秀,出手阔绰,三两楼人人倾慕。与姐姐一段佳话,武昌府无人不知。”

“可是姓秦?”

“不,不姓秦”有枝眨眨眼,“怎么,您认识?”

不等岑乐回答,楼上男子的声音传来:“岑先生尾随于我,所为何事?”

循声望去,忻与还正打二楼下来。

有枝姑娘被他一吓,一时不敢开口。

岑乐笑道:“长夜漫漫,寂寞无人见,寻一处温柔乡排解排解。”

忻与还闻言眼神愈加冰冷,岑乐丝毫不在意,拉着有枝的手坐下。

少年不打算纠缠,一言不发,径直朝外走。

岑乐望着他的背影,幽幽道:“雏凤清于老凤声。”

他是真心感慨,嗓门不大,依然入了忻与还的耳。

诗是唐人夸孩子,少年不了解岑乐的脾性,加上本就与对方有仇,哪能听得这般轻视自己的话语,当下横眉竖眼,正要发作。

他已经摸向腰间,岑乐眨眼间来到跟前,按住忻与还的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传言李长风整日沉醉三两楼——其实是你俩的障眼法,对吗?”

忻与还如遭雷击,满眼震惊。

“他装作放荡不羁,流连青楼,忻羡逸就不会怀疑你二人的往来。”

“你在威胁我。”

岑乐扑哧一笑,不疾不徐道:“你有什么值得威胁的地方。”

不是问话,只是平淡的叙述。岑乐平日看起来和和气气,与世无争,一出手直击要害。

“你上楼下楼不到一盏茶功夫,所以在下以为李长风不在三两楼。”

“先生您究竟想怎样……”

忻与还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尤其是“您”字。

“待在回春堂,三天不许出门。不要问缘由。”

忻与还还未回应,岑乐摸了锭银子扔在桌上,拜别刚才与他交谈的醉书生。

“相见是缘,兄台的酒钱在下请了。还要送小友回家,就此别过。”

语气中是不容转圜的坚决。以岑乐的江湖经验,秦思狂都怕其三分,拿捏十八岁的忻与还实属小菜一碟。少年牙都快咬碎却无可奈何。

浦屿茅屋内,秦思狂踱步到墙上悬挂的画前,若有所思。

这是一幅提篮观音图,素本,未设色。笔法简洁,寥寥数笔,画上妇人出尘飘逸,不落凡俗。

他思索良久,那厢杨汀已经温好了酒奉上桌,随后用帕子为夫君擦了擦额上的汗。

曾经的江淮第一名妓仅是略施粉黛,发髻上插了支玉簪,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秦思狂直勾勾望着她,意味复杂。

直愣愣凝视人家娘子本是失礼之举,可他的眼睛里不带**,甚至没有欣赏,面色称得上凝重,叫人琢磨不透。吴初寒发现他注视的是杨汀头上的发簪。

发簪由白玉制成,顶部雕有蝉卧玉叶。样式朴素,不带镶嵌,怎么想都入不了玉公子的眼。吴初寒明白他其实透过发簪看着别样东西。

杨汀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一低下头就听秦思狂道:“我有办法。”

她喜道:“当真?”

与妻子的喜出望外不同,吴初寒对秦思狂胸有成竹的模样大感意外。

“你不问我如何得罪雷昀,不怕惹祸上身吗?”

秦思狂大笑:“秦某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惹祸。”

杨汀赶紧道:“公子朋友多,主意多,没事能难住你。”

秦思狂撇撇嘴,听着不像夸赞。

“吴兄,你命手下找一个人,他定能救你的性命。”

“什么人?”

“唐觅。”

唐家长于用毒,唐觅跟雷昀势同水火,最重要的是集贤楼与他关系亲近。

“你一定知道唐家能解毒,只是没什么交情。恰好我在唐老爷子那儿有几分薄面。他自太仓返回夔州,算算日子应当入蜀,赶紧请他回头。”

本应高兴的事,吴初寒却并不应声,面无喜色。

瞧他老大不愿意的样子,秦思狂深感头疼,有些不耐烦。

“哪儿又不顺心?”

吴初寒缓缓道:“你告诉我方才因何犹豫。”

秦思狂一愣,自己的心事竟然被他看了出来。

“秦兄呐,”吴初寒摇头,“汀儿也说你朋友多,脸皮又厚,能让你为难,当中一定有不得了的事,不想欠下人情吧。”

秦思狂瞄了眼杨汀头上的玉簪,想起玲珑茶馆内一支凤鸟银钗,正是此事令他有片刻迟疑。想到此处,他不禁低头苦笑。

“吴兄,不管你惹了谁,不管你领不领情,我不想你死。”

玉公子难得正经,一番话说得既伤感又肉麻。

杨汀蹲下身,伏在相公膝上,紧紧攥住他的手。她没有开口相劝,眼中的柔情与恳切却胜过千言万语。

吴初寒表情松动,终于点了点头。

把忻与还送至回春堂,来不及和其兄长寒暄两句,岑乐立刻折回三两楼。夜已深沉,勾栏内依旧人声鼎沸。

他进门就找有枝,等了两刻才见到人。

有枝见客人去而复返,枕席都铺好了,结果岑乐直接塞锭碎银给她,向她打听提篮观音图的下落。

当被问到谁替蒹葭姑娘赎身时,有枝眼含戒备,对眼前人的刨根问底生出一丝怀疑。

岑乐察觉后,转而道:“姑娘若是不便说,可否告知方才那位书生口中的刘秀才是何人。”

“公子为何执着于观音图?”

岑乐拱手道:“不瞒姑娘,在下做的是金石书画生意,遇上心仪的画不愿错过。”

他又塞了锭银子到她手中,更大,更沉。

“原来如此……”

有枝不知是被他的说辞还是银子说服了。

“刘秀才以卖画为生,偶尔会来楼里替姑娘画画像。他住在安福坊。天亮了客官去打听打听,附近人都认得。”

岑乐一揖到底:“承姑娘之恩,感激不尽,谨拜致谢!”

有枝攥着两锭银子咯咯笑道:“奴家该谢您才对。”

“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客官直言。”

“姑娘先前说记得那位送画的江南公子名讳,他——是不是姓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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