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这里。
不要再想着从废墟上生根发芽。
这个世界从未坍塌成废墟,走出脚下的牢笼,哪里都有蓝天和清风。
……
“嗯?好吗?”
姑婆未作回应,维持着最开始的动作,平静又安详。
楼朝不懂,可她太懂一个上年了年纪的臭老太太有多烦人。
小辈只是一时兴起,她活过七十多岁,总不能不懂事吧?
气氛一下子尬住了。
易锦阳低低咳嗽一声,他欣慰又愉悦:“还好。”
楼朝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苦涩的感觉,回应着他的话:“什么还好?”
易锦阳说:“我还以为这一趟来,就让你学会了喝酒和熬夜。”
楼朝:我怀疑你在阴阳我。
他皱着眉,微咬着唇,没吭声,易锦阳还是洋溢着一脸灿烂笑容,他可是由衷地觉得开心,阳光开朗体育生哪会阴阳怪气呢。
开朗大男孩比楼朝更会撒娇,“姑婆,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他说着说着,抬手握住了老人的手腕,刚想晃悠两下,就被老人家用力抽回了胳膊。
“啊?”出门在外,这套竟然不管用吗?老太太刷新了易锦阳的认知。
楼朝起初觉得没什么,直到老太太想要转移话题,起身拽着椅子往回走,左手贴着身侧一动不动,他觉得十分奇怪,脑袋里有个猜测,又觉得不太可能。
他还是起身接过了老人手里那把椅子,“姑婆,明天我们去趟医院,做个体检。”
“不去,”老太太不理解体检是什么概念,只是本能的讨厌医院,“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去医院那么晦气的地方!”
她是打算据理力争,但是被楼朝一句话拿捏。
“我是医生,那你也觉得晦气吗?”
很好。
易锦阳在后面悄声鼓掌,他胡搅蛮缠的本事终于不是只用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了,短暂的喜悦后,他回过味来又觉得有点小失落。
他不是唯一了。
姑婆嚷着要去休息,楼朝便陪着她,出来时是胜者的姿态。
出门在外,“孙子”干不过“大爷”,但是回到家里,孙子永远是赢家。
他站在堂屋门口,老人肯定还没睡着,但他关门的声音还是很轻,悄无声息地走出来。
易锦阳和程楚在路口等他,少爷百无聊赖地踹地上的鹅卵石玩儿,程楚还蹲着玩他的游戏,他觉得这个画面还挺有意思,拿出手机悄悄拍了一照片,朦胧夜色里,他本来是想拍出朦胧夜色里期待和等待的氛围主题,结果成片里只有俩地痞流氓,看着更像是打上门来要账的。
绝了。
他存好照片,退出相机,往前走。
“走吧。”
“走啦。”
程楚晃晃悠悠站起来,一边走一边看他的手机,易锦阳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有时蹿到路边看一眼田,有时又跳到另一边去摘树上的黄叶。
他问姑婆同意了吗?
“体检的事没有拒绝。”至于跟他一起离开这个事儿,可能有些难度。
但是楼朝从来就不爱做简单的题。
他们三人队列随意,慢吞吞地扫街玩,今天还是有不少人来玩,有人在草坪上烧烤,有人躺着露营,热闹得刚刚好。
楼朝一开始挺喜欢这里,但是跟姑婆越熟悉,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地方不顺眼。
除了姑婆,四周还是散落着一些自建房,但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排斥谁,反正姑婆的房子在一座小山后面,从大路走过来,刚好看不见她的家。
“芜湖,那边还有人在放露天电影。”易锦阳兴奋地指着一个方向。
他们回到了农庄的中心,露天电影就在露营区,应该是某家商铺给顾客准备的福利。
程楚瞥了一眼,幽幽一乐,“少爷,等你的大屏幕修好之后就没有他们的活路啦,以后把管理权交给我,我保证每晚在广场上人最多的黄金时机骂楼伟二十分钟,顺便前几天的酒钱我也不要你的了。”
少爷说:“酒钱照给你,你每天多骂十分钟。”
程楚推完高地,腾出空来打了个响指:“成交!”
无聊。
楼朝不想跟他们聊这些,垂着脑袋看地,一直看到民宿后院,易锦阳沾满泥巴的小胖丁歪七八扭地躺在门口,跟程楚下地拔葱用的雨鞋同一个待遇。
他看了眼自己的拖鞋,又看了看身后两位少爷的拖鞋,感叹果然最终这个世界都会败给人字拖。
他上楼换衣洗漱,洗漱完不知道为何,他拿着手机开了手电筒功能,站在那面照片墙上一张一张看。
感叹程楚来到这个城市时身上还有些余钱,相机拍摄的照片很清晰,他找到了一间瓦屋。
房屋很破旧,但门口却收拾得非常干净,左边是整整齐齐的柴火堆,右边放了一地金黄色的玉米,大门口贴了对联,对联已经旧了,原本的红色褪成了很浅的粉色,黑色的字却很清晰,连笔字飘逸有力。
帮厨的时候,姑婆跟他说过,爷爷没上过什么学,那个年纪也不将就上学,更多的是跟着师父学技术,爷爷有一个好师父,叫他生存技巧,也教他看书写字。
他会写毛笔字,每年过节的春年对联都是他亲自写的。
楼朝取下来那张照片,拿回房间里用纸巾擦得干干净净。
易锦阳拿了果盘进来,水果是他刚趁着楼朝洗时去外面卖的,花了大价钱请程楚给他切好装盘,前少爷已落魄好几年,各项技能点满,给他雕了四只苹果兔子,他跟献宝似的端到楼朝面前。
“吃水果吧。”
楼朝慢吞吞地抬头看了一眼,那精致程度一眼就能确定出自谁手,他直截了当问道:“花了多少钱?”
易锦阳脑子拐了几个弯,从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做的→你怎么知道是程楚做的→你怎么知道他问我要钱了!
好。
他不得不承认博士的脑子就是要聪明些。
他决定以后跟楼朝对话就不要有任何思考了,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主打一个用反应速度提升好感度。
于是他回答道:“1200。”
楼朝伸出的手停下了空中,还好他们只是回来待一个国庆假期,还有几天堵在了路上,这要是时间长一点,托易锦阳的福,程楚怕是能凭借着这一票直接从前少爷干成现任少爷。
“你钱可是真好赚。”楼朝一口一个苹果兔子,本来觉得味道一般,想到一口三百块,又觉得它美味非凡。
易锦阳在旁边坐下来,双手撑着脑袋盯着楼朝。
“随便嘛,我妈说辛苦赚钱就是为了让我花得开心,开心就好啦。”
“嗯,你妈说得对。”
楼朝一边吃着水果,一边摆弄桌上的物件。
有姑婆给他的手镯,还有几张老照片,还有一张银行卡。
易锦阳拿起那只镯子,眼神却盯着银行卡。
“这卡是哪里来的?”
楼朝说:“姑婆给的,她这些年攒的钱。”
“啊?”
易锦阳愣住了,他是万万没想到楼朝见面第一眼就把人家存款全拿走了。
楼朝见他表情不好,疑惑问道:“不该拿吗?”
易锦阳:“额……”
刚刚说好的不思考的,但这会儿这个不经思考的答案不能说出口啊!
“就,也不是不该拿吧,就是拿了不太好。”他放下镯子,紧张地搓了搓手,“就是怎么说呢,一般来说,已经工作的人是不会跟家里长辈要钱的。”
楼朝问:“那你的意思是你工作之后,就不问你家里要钱了?”
易锦阳:“当然要啊!不然他们赚那么多钱给谁花?拼二胎吗!!”
“嗯哼。”第一条驳回,楼朝等他后面的道理。
“就是怎么说,咱们可以要点零花钱,不能都拿走啊。”易锦阳认真地跟他解释道。
楼朝:“可是她想给我啊,她看见我收了之后,她很开心。”
这是楼朝非常清楚地感受,他也十分笃定。
“她是很开心,但是你不能……懂吧?”
楼朝显然不懂,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看着他,生生地给易锦阳也看的迷糊了。
到底该不该拿呢。
在以往的“人情世故”大道理里面,这笔钱肯定是不该拿的,但是世俗的人情世故也不是对每个人都有用的,生活不是做题,没有万能公式。
很好。
最终他被楼朝说服。
“你开心就好。”
楼朝扬了扬眉梢,轻松地说道:“那就晚安了,明日早起去趟医院。”
“好嘞,晚安。”
“晚安。”
两人互道晚安,易锦阳转身去了隔壁,两人分开时非常果断,显然都清楚,“早睡”只是个理由,主要原因是需要一些个人时间。
楼朝拿出手机,找到之前帮他租房的小姑娘,首先在这个点打扰至上最真诚的歉意,然后问她,他租的房子同层是否还有其它空房间,他还要在租一间。
他本来想重新租一个套房,但是细想想两个独居惯了的人,不一定能够适应彼此,不如先给彼此一点空间。
“不用急着回,工作时间再回我吧,打扰了。”
尽管他很客气,但小姑娘还是秒回,并且在十分钟之内给他安排好了,正好他隔壁还有一间没被人选走,可以给他折扣。
“辛苦辛苦,谢谢。”
楼朝说完,退出了他这几日都一滩死水的工作号,清理个人号的未读消息。
程嘉意去爬泰山了,跟网络上的热门视频一样,“小小泰山不过如此”的台词刷屏,最新的一条消息里,视角里已经没有山了,只剩下了天空——人已经累得四脚朝天了。
楼朝选了个笑得打滚的表情包,发送前忍住了,退出群聊,悄悄地发给了程嘉意。
程嘉意秒回。
一张聊天记录节目,易锦阳刚给他发的,七八个表情包。
“你们吵架了吗?怎么不在群里说话!”
楼朝回:没有。
没有吵架,只是想要避免尴尬,却没想到程嘉意这孩子太实诚了。
程嘉意:真没有吗?
楼朝:真的没有。
就是两个成年人给彼此的一点尊重而已。
楼朝也给他说了句晚安,而后把手机放到一边,研究起了那几张旧照片,他不死心又去门口溜达了几圈,程楚可能也没想到他会对这地方产生这么浓烈的好奇心,照片就排了那么几张,几张随意的风景照,没有任何人物。
最终楼朝还是放弃了。
他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间睡觉,视线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反光背心,拎着安全头盔去了正在动工的广场,脚下穿着那双小胖丁——他把这些当工地鞋穿了。
楼朝在二楼看着,站了快十分钟都不见他回来,又冲着天空小声说了句晚安,他重新回了房间,这下是真的晚安了。
第二天六点。
楼朝起床,给易锦阳发消息,一张起床的表情包。
少爷秒回:马上马上!
这边刚好洗漱完,收拾好,易锦阳也穿戴整齐站在门口。
“走吧。”
开车不能穿拖鞋,他换了双纯黑的鞋,楼朝不认识这些,但觉得有些眼熟,不知又是哪个奢侈品牌的经典款。
他看着自己的万能板鞋,觉得也没差到哪里去。
易锦阳开着接上姑婆去医院做体检,全套体检到11点才做完,楼朝去了片子出来找医生,那影片往上一挂,他就知道果然是没错了。
“老人家身体各方面其实还不错,就是风湿病关节炎这块有点难受,你们家属应该清楚哈,她这都是老毛病了,平时好好养着就行了。走路有些费劲,可以少走,但不能不走哦,至于这个骨裂嘛……”
左手的片子上有个细微的裂纹。
易锦阳还在寻思怎么会骨裂哦,一扭头看见了楼朝不友善的眼神。
卧槽!
卧槽卧槽!
不是吧!
他用食指指着自己,“我干哒?”
医生正讲到“老年人骨质疏松骨头脆弱”的注意事项,结果听了一耳朵这个,登时怒气条就打满了。
“啥子意思?你们两个欺负老人家哦?”
看他那正气凌然的样子,要不是姑婆阻拦了一下,他都要报警了。
“没有没有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搞的……”姑婆连忙解释道,然后又用笑容安抚易锦阳和楼朝。
易锦阳是最心虚的那一个,抓耳挠腮,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干出这么丢脸的事,而楼朝却是心疼老人,他不知道曾经受过多少苦,才能让她扛着这样的疼痛都一声不吭,还能下厨做饭。
“这个程度的骨裂不需要手术,只是需要回家吃药好好修养,尤其是老人家一定要好好修养!小伙子,一定要好好伺候着!”医生这会儿也明白过来,若真是家里小辈不孝顺,咋可能拽着老人家来做全套体检,肯定是老人瞒着不说,孙子非要带过来的。
他太熟悉这些坚韧不拔又一毛不拔的老人家了。
“我给你开些药,去楼下取吧。”
楼朝伸手接过来,弯腰道谢,易锦阳顺手就抢过他手上的东西,同时朝姑婆努了努下巴。
“这个还是我来吧。”你来那个。
太吓人了!
他知道自己有些时候没轻没重,也没想到是这么的没轻没重啊!
他始终低着头懊恼,跟姑婆道歉道了七八回。
可楼朝却轻松了起来。
“医生都说了,你需要好好养着,手不能干活,跟我去唐州住一段时间,如果你实在呆不惯的话,我到时候再送你回来。我已经租好了房子,您知道唐州的房租多贵吗?”
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儿,语速又快,老太太都没反应过来,只记得最后一句了。
她说多贵啊。
楼朝说了个数字,老太太感觉天都要塌了。
“交了没住满也不给退哦。”
老太太吓得心跳加速,用另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胸口,一边拍一边嫌弃:“以前总是听说大城市哪里好哪里好,年轻人去了就不想再回来,我怎么觉得……就是个吃人不如骨头的地方。”
楼朝在笑,却没回应。
某种程度上老太太真相了。
姑婆想了半辈子家人从远方归来,用她准备好的家乡土特产填满后备箱,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此时此刻填满后备箱的是她的行李。
她那些行李简直丑陋得可怜。
两条换洗的花床单,她一边指挥楼朝收拾,一边跟他说,以前不用这种带拉链的被套,下面一层纯色布上面一层花布,用针线缝在一起。
楼朝说:“没见过。”
易锦阳也说:“没见过,姑婆你在讲讲其他的我们没见过的事。”
“哎呀,你们现在这些孩子……”她语气里有点嫌弃,又有点小骄傲,又继续讲故事。
从花床单,讲到老家后院的花椒树,拐枣树,小院里的葡萄藤,和后山上的水井。
“后山的水井是山泉水,温度很低,那是天然的冰柜。夏天收稻谷的时候,会邀请各家一起帮忙,男人们下地干活,女人们在家里晒谷子,做饭。把提前买好的啤酒和西瓜放在水井里冰着,等到饭菜出锅时,走到村口喊一声回家吃饭啦,所有人就都回来了……”
她说起以前的故事脸上还是会喜悦,眼里也写着向往。
“以前谁家有个什么事,不管是红事白事,还是建新房或者秋收,村子里各家各户都会来帮忙,那时不流行下馆子,就在各家院子里用砖头架灶台,请厨子做饭,热热闹闹地操办一桌酒席,哪像现在哦,有什么事就上酒店订一桌,吃完就回家了,关系好点的上二楼打打麻将,没意思。”
她说到后段时,语气比较奇怪,没有感慨,只是厌烦,情绪浓烈。
是因为后面这些讨厌的现代习俗她都没赶上,没赶上的原因显而易见。
楼伟发达后,村子里其他人家里有事还会请他们,楼一国离开后,只剩下一个孤寡老太太,楼伟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又出了拆迁那事,她几乎就跟村子里所有人断了联系。
所以这个故事她越讲越觉得无聊。
“没意思了,现在的人和事都没什么意思。”
易锦阳捧着脸,那头金毛灿烂又明媚,笑容乖巧又可爱:“姑婆我可有意思了,咱们去唐州玩,我让我奶奶、外婆陪你玩。”
姑婆摇了摇头,语调焦躁:“有钱老太太跟穷人老太太也没啥好聊的。”
易锦阳:“……”
撒娇生涯惨遭滑铁卢。
楼朝则主打一个真诚:“他家没钱的老太太也有,还有保姆阿姨,你要是闲不住也可以上他家干点活。”
易锦阳:“……”道理是这个道理,就是怎么总感觉怪怪的呢。
姑婆:亲孙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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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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