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幼子继位,过了约莫有几月,做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昭告天下,寻找一个人。那人的名字、身份一概不知,只有一张画像——正是楚云端。
一名少女见到这张画像,压低了自己的斗笠,低着头钻入一条巷子,又进了一间小屋。
小屋里满是苦涩的药味,她却像是早已习惯了一般,顺手摘下斗笠。
“咳......咳咳......”床上传来有人沙哑的咳嗽声,少女连忙走上前,扶起了老人,拿起痰盆助他吐出一口浓痰。
“凌......凌云,你来了,如月哪里去了?”
凌云一边往他身后放了垫子让他坐起来,一边将小药罐煨上,不一会儿就咕嘟咕嘟冒起气泡来:“药吃完了,如月去医馆给您再拿了。”
“不......咳咳咳,”他又咳嗽了几声,勉强缓过劲来,“不用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凌云,我一个土匪,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很不错了......你们不用为我操心。”凌云取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听到这话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低着头。
他忽然用自己枯瘦的手拉住了凌云,晦暗的眼中忽然有光。那是一双布满伤痕的手,其中一道疤痕横跨了整只手掌,几乎是要将他整只手都砍了下来。
凌云抬头看他,不知为何有些悲伤。
“来不及了......我可能,等不到如月回来了。”
“您别这么说,我去叫如月——”凌云正想起身,就被老人拉住了。
“凌云,我有话同你说。”
这话就有些戳心窝子了,凌云像是感受到了什么。
“两年前,如月在河边捡到你,当时你进气都没有只剩出气了,是如月不眠不休照顾你,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是,如月的恩情,凌云一直记得,您不必担忧。”
老人摇了摇头:“你是个好孩子,不用我说,你也会记着的。我要同你说的不是这个,凌云,如月其实不是我的亲生孩子。”
“什么?”凌云有些震惊,老人平日里一直很严厉,但对如月,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向来只是宠着,要什么给什么。
“如月,是我从城外捡到的。刚捡来的时候她只有这么小一个,像只羊崽子。我把她捡回家,用羊奶给她一点一点喂大。我没什么文化,她到两岁我都只叫她‘小羊羔’,但是那天她喊我,‘爸爸’。”说到这里,他眼中带上了几分温柔。
“正巧此时我们劫到一队进京赶考的人,那些个什么护卫的人全都跑了,就剩一个年轻书生,在马车里吓得要尿,我就抱着小羊羔和他说,只要他能给孩子起个我满意的名字,我就放他走。”
他越说越顺畅,握住凌云的手却越来越没力气,凌云不免生出了几分难言的恐惧,却又不敢表露出来。
“他说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不如就叫如月。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是‘如月’听起来不赖,小羊羔很喜欢,我们一开始喊她‘如月’的时候,她就咧着那没几颗的大牙,咯咯笑。她学说话晚,我一开始没注意,后来才知道,如月脑子有点不太好。”
“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她是我的孩子......凌云,如月她是个死心眼的,当初她想练剑,每天鸡都没起她就起了,睡得比谁都晚。我知道你是谁——但是没有关系,只是如月,你既然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女孩,就不要告诉她真相,她会疯的。小时候我们告诉她,晚上原本要开的祭奠要推迟两天,她足足疯了小半个月。每日都跑出寨子,我们连忙第二天就给她把桌摆上了,还是不管用,吓得我那段时间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生怕眼睛一闭上,就找不到她了......”
凌云一瞬间像是被击中一般,这时候他才直视了老人的眼睛,只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被他看穿。没错,凌云便是当初逃出楚府的楚云端。
“待我死后,你就把我的尸体带回寨子,如月那边,我同她说过我要出一趟远门。很远很远,很久很久,她已经气过了,不会再说什么。我,我......”
他大喘了一口气,几乎有些顺不上来,楚云端心中大恸,几乎要维持不住表情:“江老......”
“我江龙,唯一的孩子,江如月,我的孩子,我把她交给你了......凌云,你要待她好。”
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楚云端的嘴唇,等着他的承诺。楚云端几乎说不出话来,嘴唇发着抖,好一会儿才从唇边挤出字来:“将来我会一直护着她,直到我死。”
老人这才满意的闭上眼睛。
楚云端的眼泪这才落下来,发出一声悲痛的哭泣。
只是留给他的时间确实不多,江如月就要回来了,楚云端只好收起自己的悲伤,处理好江龙的尸身,在山寨中找到一个好地方,安置好他,才往回走。路上从卖糖葫芦的人身前停了片刻,买了一串,揣在怀里。还没走到巷子里,就看见江如月打着灯笼站在那,一见他,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你回来啦,凌云。父亲已经走了吗?”
“......已经走了,如月,他要去很远的地方,估计要花上好几十年。”
“我知道,”如月撅起嘴,“他从没离开我这么久过,真过分。”
“别生气啦,我给你带了你最爱的冰糖葫芦。”楚云端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冰糖葫芦来,一边引着她往房里走,江如月大喜:“凌云对我最好啦!”
江如月刚将糖葫芦送到嘴里,眉头就皱了下来:“凌云,你选的好酸!”一边说着一边掉眼泪,“太酸了......”
楚云端见她这样,有些手足无措:“觉得酸就别吃了!”
江如月不肯:“你给我买的......我吃。”她面目狰狞的流着泪吃完了,才想起来把自己回来路上看到的事同楚云端说,“凌云,我路上碰到了好多官家在挨家挨户的拿张画像在问,看着样子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想来那走失的孩子也很想找到自己的父母吧。”
楚云端一惊:“你在哪里看到的?”
江如月:“唔,不记得了。应该快到我们这了——”
她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敲门声。
......“言出法随”也不过如此了。
楚云端心里还是比较镇静的,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怎么看都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应该不会被认出来。这几年楚云端虽然没有太多关注西南王谋反一事,但也从旁人口中略有耳闻,只知道西南王李恒谋反,但李恒幼子李成昀明事理,大义灭亲,扶持幼帝。只是,幼帝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个昏庸无能之辈,许多事都是由李成昀代为处理。
“要我说,那李成昀不如像他父亲一样直接反了!哪还有那李玦什么事,那李玦一黄口小儿,哪能成事?”
楚云端摇了摇头,把在酒肆听到的话从脑袋里甩了出去。李成昀因幼帝的事忙的头昏眼花,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只能在城中贴画像找他。
他示意江如月往后,自己上前开了门。
——他还是低估李成昀了。
门口站着的少年,身姿绰约,细腰宽肩,脸上的青涩已然褪去,全然是一个成人的模样了。
四年的时光,竟然改变了他这么多。楚云端心想。
李成昀看到他的脸,眼中一亮,却在看到他的裙装后眼神又暗淡下来。身旁亲卫及时上前,递上一张画像,照例询问。
楚云端刻意拉高了声音,摇了摇头:“没见过。”
李成昀见状,正要带队走人,忽然有只白猫从房里跑了出来,江如月追在后面喊:“小黑,不要乱跑!”小白猫是个不怕人的,顺着李成昀的长腿向上,死死趴在他的背后,与他的白衣融为一体。
江如月一眼就看见它了:“你给我下来!”说着便要冲上去扒拉小白猫。
亲卫见她要靠近李成昀,直接将刀拔出一寸吓唬她:“大胆!”
楚云端忙将她护在身后,轻声道:“我妹妹如月年纪尚小,还请军爷不要怪罪,小黑下手没什么轻重,不要伤到这位公子才好——”
话音刚落,就见小黑在李成昀怀里撒欢,在他说到“妹妹”时,李成昀就抬起头了,直勾勾地看着他,而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他示意亲卫让开,抱着小白猫上前两步,对楚云端说:“我与这位‘妹妹’有缘,再者这小白猫看来挺喜欢我的,我诚邀妹妹与小猫来宫中用晚宴,可好?”
“请吃饭?那必然是可以!只是我不能只自己来吃,能不能带上凌云一起?”
“凌云?”听到这个名字,李成昀一挑眉,“可以,这位姐姐也一起来吧。”提到姐姐两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楚云端想拒绝,又想起江龙说过的话,只好硬着头皮应了,带着江如月与小白猫同李成昀进宫。
一直到这里,白子情几乎可以断定阵眼是在楚云端身上,只是她不清楚,该如何破阵。
阵眼位于整个迷阵的中心,一般会呈现出自我意识、与迷阵中其他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人有所不同,但是楚云端却没有,方才李愿在江龙与楚云端说话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没有注意到楚云端要出门,正正打了个照面,楚云端却像没看到她一般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难道楚云端也不是阵眼?但是阴阳轮所指迷阵中能量几乎都聚集在楚云端身上,莫非是阴阳轮坏了?
“跟上。”谨言道。
迷阵中的时间又出现了一段扭曲,等到三人再次步入皇城,这里已经不复当初废墟般的样子,人声鼎沸,繁华相当,全然看不出它曾经遭受大难。
“今日摄政王李成昀纳妃,据说是在民间游历时遇到的平民女子,互相一见钟情,这才定下终身。”
“真乃神仙眷侣呀,我见过那女子,真真是绝色美人!我听说那女子还有一位姐姐,也跟着进宫了,莫非?”
“说什么呢?摄政王说了,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快收起你那龌龊的心思!”
那人悻悻离开了,只余剩下的人还在感叹摄政王的深情,纳妃大典排场之大。
摄政王府。
李成昀身着喜服,见的第一个人不是王妃,而是楚云端。
“哥哥——”他刻意拉长音调撒娇,“我这样穿好看吗?”
他早已坦白自己知道楚云端的身份,但也愿意帮他继续隐瞒,还带了楚云端跪过东以婧的墓碑,只说自己与江如月情投意合,希望哥哥成全。
楚云端:“好看。”他下意识帮李成昀理了理衣领。
“哥哥,”李成昀握住楚云端的手,“我今天来是有话要同你说。”
这句话几乎要成为楚云端的禁忌,离开母亲、失去如父亲一般的江老,都是在这句话之后,他不免生出了一些恐惧,生涩道:“什么?”
“你知道母亲——你的母亲,东以婧是怎么死的吗?”
“你不是说,她是在一个冬日、外出游玩时,不慎坠入湖中,因病去世吗?”
李成昀笑了笑:“不是哦,是她在你走后将我当作了你,送我入西南王府,在我‘大义灭亲’后,没想到我居然没有把李玦也杀掉,怒气冲冲来问我的时候——”
“你在做什么?!娘为你谋划这么多年,为你清扫障碍,你就这样回报我??”李成昀冷漠地看着自己面前疯魔般的女人,她已经没有当初楚府的雍容华贵,面容有些瘦削,两颊与眼窝有些凹陷下去,整个人显得有些骇人。
对上他冷漠的目光,东以婧有些不寒而栗,她这个儿子小时候很温润,但自从那件事之后,他的眼里总是无比阴暗,叫东以婧有些害怕。
“娘,我可一直都没想过要做太子。”他嘲弄似的开口道。
“太子......你一定要做太子!云端,你还在怪娘让你杀掉那小子吗?他要是在,你的身份永远可能被翻出来!只有他从这个世界消失,娘才能放心......”
李成昀眼睛虽然还是冷漠的,嘴角却笑了,这时吹过来一阵风,把屋里的蜡烛吹灭了,东以婧没忍住打了个颤。
“娘,或者说,姑母......你再看看,我到底是谁。”
那“姑母”二字一出来,东以婧似乎感受到了不对劲,止不住颤抖。
“李成昀......李成昀!!你!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对云端做了什么!!”
“姑母这说的什么话呢?什么李成昀,我早就说过,李成昀已经死了。”李成昀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还怕我没有处理好,私底下派人暗杀李成昀了吗?哎呀姑母,你呀你呀,杀错人啦!”他越说越兴奋,大声笑了起来。东以婧跌坐在地上,喃喃念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向门外爬去,一边爬一边说着:“我要去找云端......我不信,你一定是骗我的。”
寒天腊月,空中飘着雪,李成昀站到门口时,她已经爬到池边对着池水看着自己。他现在这个憔悴的模样,都是因为这些年她一直殚精竭虑,为她以为的儿子铺路,忘记了关心自己。
李成昀一把将她的头摁在池水中,看着她挣扎、又不再动弹。
听李成昀说完,楚云端已经气的有些发抖,他一把拉起方才自己整理好的衣领,咬牙怒道:“李成昀!”
李成昀早知道他会这样生气,他满不在乎地敞开了手:“你打吧,云哥哥,打到你满意为止。别想着走,不然我就告诉江如月你的秘密。”他笑着,笑里却半是威胁。
楚云端颤抖着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斥责李成昀吗?分明东以婧也一直对他抱有杀意,甚至当年如果换成李成昀跌下悬崖,若没有像自己一样有幸得到江如月的救治,那么当初死的就是李成昀了。
但他无法原谅李成昀。
东以婧在楚云端小时候其实不像后来这样,她对他很好,无微不至,楚云端小时候曾经生过一场大病,是东以婧不眠不休在身旁照顾,才捡回一条小命。
楚云端松开手,闭上眼睛,冷声下了逐客令:“滚。”
李成昀笑了笑,并不整理自己被拉的散乱的衣服——楚云端给的一切,他都甘之如饴。“明日大宴,哥哥可要赏脸来,我想江如月也会很开心的。”
这两日大肝特肝,终于要把西南这边的副本写完了!其实我心里很惶恐,因为怕这种支线故事太长了看着比较枯燥,但是想说的话又实在太多,只能加紧速度。
西南支线是我想的比较久的一条线,到现在呈现出来的东西和原来相比已经改变了许多,总体我个人是比较满意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有趣而又吸引人地写出来给大家看。
顺带一提,之后如果没有大问题,更新时间基本固定在中午12:00,如果有变化我尽量提前一天说。
目测下一章就会回到白子情主导的主线故事,怕大家忘记前面,我得赶紧绕回去,希望不会太突兀,感谢观看。
大晚上想到一个好笑的事:
成昀是个好孩子,你对他掏心掏肺,他对你也掏心掏肺(物理意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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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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