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次谈话之后，程莳和杜笙声的关系好像才真正变得有些熟络了。
从最开始的两个人都相顾无言，到后来的杜笙声开始主动找话题，再后来，程莳有时候也能推心置腹地跟她说上两句自己。
“你今年二十五了吧。”杜笙声咬了口苹果，嘎吱嘎吱的，“算起来大学毕业到现在也有三年了……你本科在哪读的？”
脆苹果总是多汁的，杜笙声吃的满嘴都是，想抬起屁股来去够纸巾，却被程莳抢先一步，抽出纸巾，递给她。
程莳垂着眼看着杜笙声擦嘴，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回答道：“没。”
杜笙声没听明白：“啊？没什么？”
程莳说：“我没有本科学历。”
这下杜笙声听懂了，她擦拭嘴角的动作都迟缓了，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但思来想去，还是只能说了句：“抱歉啊。”
程莳被她这副样子整笑了：“你抱歉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杜笙声将纸巾远程投进了垃圾桶，没中，“但你总给我一种学历很高成绩很好的感觉，所以我才这么笃信问你的。”
程莳笑了笑：“是吗？”
只见她站起来，走到垃圾桶旁，弯腰将她刚刚未命中的那团纸巾捡起，扔进去的瞬间，她听见杜笙声在她身后道：“哦对，那叫什么来着，高智感，就是这种感觉。”
“但是尽管如此你在我心里依旧还是很厉害的啦，不过没读本科也能进这家医院吗？我记得这是兴北最好的私立精神医院了吧？”
程莳站起身，回过头笑笑，说：“是啊，不过我是自考的研究生，但也没什么大的出息，就在这边本地的学校，现在是跟着老师带着进了这家医院，没你说的那么厉害。”
杜笙声看见她笑了，自己也冲她笑笑。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去，一直到校长刘进给杜小婷打了过年后的第一次电话，杜小婷才终于给杜笙声办上了出院的手续。
“哎，笙声妈妈，你也别怪我。”刘进在电话那头的语气听起来还算平稳，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是她先动的手，打的人家孩子，咱们这边本来就是理亏的人，人黄承业的爸爸都找上门来了，我肯定是要给人家一个交代的，这您也别生气。”
杜小婷哎了一声，应了句好。
“这次虽对外说是回家反省吧，但其实也就是让笙声放了这么几个月的假，这么算到现在差不多也有两个月了，够了，下个周收拾收拾您就送她回来吧。”
“认错态度端正些，这次别再惹事了就行。”
杜小婷沉默须臾，说：“好的刘校，您多担待些。”
出院这天是杜小婷亲自来接的，临了了，她握住程莳的手，说：“感谢，小程，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程莳笑着摇摇头说多大的事。
“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帮的忙尽管找我，千万别客气。”杜小婷说，“程念是我外甥女，她都不用跟我客气，你也没这个必要。”
程莳笑了笑没说话。
杜小婷接杜笙声回去的这天，杜笙声一改常态，又变回了最开始那个生人勿近的模样。但因为这段时间她们在一起说说笑笑惯了，乍一变回去，程莳还有些怪不习惯的。
但她知道，这是杜笙声应对杜小婷特有的条件反射。
她虽说是现在心理上已经接纳了杜小婷，但从内心认可到行为统一总需要一段适应的过程，这需要时间。
所以当程莳目送杜笙声离开时，她就连余光都没分给她。
“走啦。”程莳冲着车窗里的人招招手，语气还带着一丝诙谐，“连声再见都不说？”
杜笙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好像要把她整个人都挖空。
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
程莳笑了，收了手，没生气也没恼。一直等到杜小婷打点完这边的一切，上了车。程莳见杜小婷似是转过头来和她说了些什么，杜笙声这才又摇下了刚摇上去的车窗，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医院门口的程莳。
她的眼尾细长，此刻正半抬不抬地望着她，嘴里嘟囔了几个字。
声音不大，但程莳结合着她的口型，还是看懂了。
她说的是，程医生，再见。
程莳笑着跟她挥了挥手。
关上车窗后，杜笙声把座椅放躺，开始闭目养神。
车是阎妍开的，杜小婷坐在副驾，目光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看向躺倒在后座的杜笙声，看了一会儿，又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转过了头。
阎妍瞧着车里沉默了，寻思说个话打趣儿：“这几个月没白来吧，我瞧你挺高兴的，看来是和程医生处的不错。”
杜笙声眉头微蹙，睁开了眼，正对上了杜小婷从后视镜投过来的目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阎妍只是随口提了这么一嘴，但落在母女俩的耳中，却都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这个世界上杜笙声或许可以瞒过所有人，但绝瞒不过生她养她的杜小婷。
她毕竟是她的母亲。
只见杜笙声眯着眼，呼吸匀称，没搭话，像是睡着了。杜小婷终于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有这事？”
杜笙声开了口：“我是挺喜欢程医生的，怎么了？”
明明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杜小婷却从中咂摸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滋味。阎妍打了个拐没有多说什么，杜小婷意味不明地点了她一句：“你自己心里头有数就行。”
杜笙声没再接茬儿。
回学校的手续还有些繁琐，杜笙声上的是那种国际高中，虽说没有公立学校管的那么严，但好歹也是落了将近两个周的课。于是杜笙声被接回家之后，杜小婷怕她跟不上，找了个私教极限给她补了一个周的课。
这天晚上杜笙声下了课之后，送走了私教老师，开始闷着头写老师布置下来的课后作业。这次的作业布置的不多，但都是些有难度的题目。她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另一只手在草稿纸上毫无所知地胡乱画着一些没有意义的符号。
可能是过于专注，她甚至都没有听到杜小婷走过来的脚步声。半晌后，杜笙声烦躁地摔了笔，强忍下撕书的念头，却不曾想刚散了心神余光就望见旁边站着个人影。
杜笙声吓得差点儿一个激灵蹦起来。
她的眼中还带着些许的惊恐，看着杜小婷垂下来的视线，从她的脸上落到了作业本上，最后像抹了胶水一样粘在了她的草稿纸上。
杜笙声此时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杜小婷今天回来还挺早的。
缓过神来的瞬间，她的视线同杜小婷一道落在了刚刚那张她无意识画着的草稿纸上——
满篇满页的全是「程莳」这两个字。
大大小小的程莳，歪歪扭扭的程莳，不成形状的程莳……杜笙声飞快地将那页纸翻过来，揉搓成团，可是已然于事无补，此行此举倒彰显出几分做贼心虚的意思来。
杜小婷转了身，最后只欲言又止地扔给了她一句话：“来书房一趟。”
“我有点儿事要跟你谈。”
杜笙声叹了口气，烦躁地抓了两下自己的头发，跟在杜小婷屁股后面就进去了。
虽然早有预感这一天要到来，但杜笙声却没想过来的这么快。
“说说吧。”杜小婷拉了把椅子坐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就发现你魂不守舍的，”杜小婷打量着她，“怎么了？你这是又有新的喜欢的人了？”
杜笙声撇过头来没有应答，半晌才开口说了一句：“你管不着我。”
杜小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心里憋着怨气，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这气会随着岁月随着时间被不断冲淡，却不想这仇反倒越结越深了。”
杜笙声找了个离杜小婷近的沙发上坐下，面对面看着她。
这么多年来，母女二人才终于有了第一场剖了心的谈话。
“聊聊吧，趁着今天这股劲儿。”杜小婷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波澜，“我跟你阎妍阿姨的事儿，其实也并非是我当时有意想要瞒着你。如果真要做个滴水不漏，我当初压根儿就不会将阎妍阿姨领回家里来介绍给你认识。”
“不是有意瞒着我？”杜笙声挑了眉，“我没太听明白，瞒着就是瞒着，撒谎就是撒谎，什么有意无意的，说的那么好听。“
杜笙声说到这，笑了一下，耸耸肩：“难道就因为无意杀人法律就会给你减刑吗？这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杜小婷叹了口气。
“我从没想一直瞒着你，如果有，也只是因为你当时太小了，毕竟有些事儿终究是不太好搬上台面来跟那个时候的你讲。”
“坦白来说，作为一个母亲，我肯定是希望你能够顺利坦荡地选一条好走的阳关大道，所以对性取向这种事情，我也一直没有跟你刻意强调过，就是这个原因。”
“我怕我只要提了，原本没什么也变成了有什么。如果不提，你以后或许也会和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女人一样，找个自己看着顺眼的男人结婚，然后平安幸福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杜笙声听到这里眉头微蹙，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打断她。
“当然，如果是女人，那也不打紧。我会尊重你内心的选择，但这前提得是这个人真的是你内心所想，不能是你遭受外界的干扰和影响后，所产生的一种对抗世俗的观念，或是赌气的错误判断。”
“也绝对不能是经我提醒后所产生的第二选择，更不能是为了追赶所谓的潮流而营造出的一种人设。我希望你以后要选择什么人，只能是顺从自己的内心，不希望你受到外界其他任何人的干扰，包括我。”
杜笙声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这也正是我瞒着你的初衷，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正是因为我走过，清楚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我才希望你能顺从内心选一条好走的阳关大道。”
杜小婷开回口不容易，尤其是杜笙声还难得有耐心在旁边听着。只见杜笙声先是陷入久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反问道：“那什么才算是好走的阳关大道？”
杜小婷想也不想就答道：“顺应世俗吧。”
杜笙声穷追不舍：“什么又算是顺应世俗？”
这次杜小婷想了一会儿：“就是现在社会上主流的认同观点，就好像女人长大会找个男人结婚，而男人以后也会选择一个喜欢的女人。”
话音落下后又伴随了久久的沉默，紧接着听到杜笙声答：“哦，我明白了。”
“在你眼中，大多数人的选择与观念，便是对的，是吧？”
“不论它有没有道理，不论为什么，也不论是否合理，总之就是因为很多人走了这条路，然后把它踏平了，走敞亮了，所以你就认为我也该是这么走，对吧？”
杜小婷微微蹙眉：“也不是……”
“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很多人这样认为，也正是因为从小到大，社会以及周边的人都在给她们灌输一种观点，那就是女孩子以后就该找个男人嫁了，无论她喜不喜欢，想不想，有没有感觉，只因为她觉得大家都这样，所以也就这么做了。”
“她知道异性相吸，同性相斥，就好像不这样做就是一个异类，就是格格不入的。但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在她们的骨子里，血液里，就该是喜欢女孩子的。她们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上男人，对男人没有任何的感觉，也自然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因为这是她们的本能，这也同样是我的本能。”
杜小婷望向她的眼底，听着她的这番话，一下子又觉得有些五味杂陈。
“但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是会选择和一个男人结婚呢？嗯？可能只是单纯地觉得，大家都这么干，所以她们也这么干，即使她们对此毫无兴趣、厌烦不堪，甚至恶心至极。”
“我觉得你应该也是这样的，对吧。”杜笙声笑笑，毫不畏惧地抬眼瞧她，“咱们这次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说话，也算是用了好多年，那既然开了这个口，就索性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吧。”
杜笙声的目光坦荡而又纯粹：“我确实这么多年来是怨你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儿恨你的。”
杜小婷心里堵得慌，拿了根烟，点上了，说：“知道。”
“我确实是气你瞒着我，关于你和阎妍的事。”杜笙声说，“但我更多的是气，你没把我当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真正有思想，有判断力的人。你不能因为害怕而选择回避，你看似将权力与选择全权放于我却不同我说任何关于这方面的知识的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偏见，一种逃避。”
杜小婷咬着烟没说话，半边脸都融进了烟雾中。
“妈妈。”
许是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久到杜小婷都觉得有些陌生和恍惚，一时间颇有恍若隔世之感。
“你心里有真真正正地把我当家里人过吗？”
她夹着烟的手指在空中顿住了，长呼一口烟气。
“如果你真的把我当家里人，那就不要怕跟我说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影响我的判断，因为我自有我自己的判断。更何况再过不到一年，我也该长大成人了。”
“你生出来我，又养我到这么大，也该知道我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会因为别人的劝说和意见从而改变自己的看法，磨灭自己的初衷。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也是我潜意识里早就想这么做了，缺个这样的借口罢了。”
“从来我做一件事，都只是因为我想做，任何人劝我都没有用。不过现如今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干脆把话一次性说个清楚吧。”
“如果说，我确实没有长成你期望的样子，那么我很抱歉。”
最后一点烟灰燃尽，掉在了羊绒的地毯上，杜小婷回过神来，将那烟灰用纸捻起。
杜笙声看着她的动作，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是同性恋，我确确实实是喜欢女孩的。”
凝聚在一起的烟灰一碰就散，零零碎碎地嵌进了羊绒毯上，将那洁净的白色染上了一点儿不自然的灰。
她怎么捏也捏不起来。
杜小婷将那纸张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轻声道：“怪我。”
“这不怪你。”杜笙声说得平静，那语气就好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这是我天生骨子里流淌着的血替我做出的决定，我从不为此感到羞愧，也并不认为这是一条不能见光的小路。”
“路好走与否并不在路本身，而是取决于我究竟选了那条路。”
“我选的那条路，便就是好走的路，无论这条路是泥泞，坎坷，不平，或是陡峭阴暗，我都能有自信给它踏平成一条堂堂正正的阳关大道，无论其他。”
“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杜小婷的眼眶唰的一下就变红了。
她们就这样两相对望，良久，是杜小婷先扭了头。
杜小婷沉默的时间久到杜笙声以为她是不想跟她继续往下说了，刚想着起身，却听到杜小婷那边传来很轻很轻的一声：“同性恋可以，只是一定要是她吗？”
杜笙声回头看，对上了杜小婷的侧脸。
“什么？”
“我说，”杜小婷罕见有语塞的时候，此时此刻只见她咬着牙，语气并不算痛快，“能不能不是她？”
见她这架势，杜笙声不由得笑了：“妈，我这还和程医生什么关系都没有呢，堂堂正正的医患关系，您这往哪儿说呢。”
杜小婷听到她说这话，似乎才放下心，点了点头，说：“那就行。”
这话给杜笙声整的有点憋闷，她又有些不太爱听了：“什么叫那就行？”
“我是说，你是知道分寸的孩子，注意点就行。”
杜笙声又笑了，这笑里掺杂着一丝揶揄：“那可能不太行。”
“我刚刚说没关系的意思单纯指的是，现在还没什么关系。”杜笙声以一个较为随意的姿势靠在沙发背上，翘起二郎腿，“但这不代表以后没关系。”
杜小婷紧接着她的话：“你还想有什么关系？”
杜笙声挑了眉，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顷刻之间，杜笙声就看到杜小婷越皱越深的眉头。
“我说句实在的，你说你喜欢女生，这我也认了，你只要是真正顺从自己内心想法做出来的决定，我也不怪你。”杜小婷说到这，叹了口气，“只是，程莳这孩子，真不行。”
杜笙声眼底的那片湖在顷刻间冻成了冰潭。
那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你日日夜夜牵挂思念捧在手心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突然被你身边在意的人诋毁，谩骂，摔进泥潭，然后在背后指着她的鼻子说她配不上你。
杜笙声看着杜小婷问：“为什么？”
“就因为她是程念的堂妹？跟我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
“有这部分原因。”杜小婷沉默了一会儿，“这些还不够吗？”
“不够。”杜笙声斩钉截铁道，“太轻了，这些在我眼里甚至完全无关紧要。”
杜小婷看着她。
杜笙声毫不畏惧地回视：“仅仅因为这个？”
杜小婷撇开了视线，叹了口气：“别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开口，不便做与评价，但你是我的女儿。”
杜笙声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杜小婷似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程莳她确实是个好孩子，长得舒服，人也上进，待人又真诚。”
从杜小婷嘴里听到句夸人的话还算是不容易的，杜笙声听到这终于有些心满意足，还不忘加一句肯定的评价：“当然。”
杜笙声心里有些得意地想：这还用你说？
“但这孩子，”杜小婷顿了顿，“家里条件不是很好。”
这是杜笙声未曾设想的原因，她甚至花了好几秒才理解杜小婷的话：“什么意思？家里没钱？”
“那又怎样？我有钱不就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杜小婷打断她，叹了口气。
杜小婷这个人，办事之前肯定都会把对方的底细查个清楚，不论是公事还是私事。第一个原因是知己知彼比较放心，第二个是怕有些乌烟瘴气坑蒙拐骗的混子。
但按理说，程莳作为程念的堂妹，她不该这样做，一方面是伤了和气，另一方面她们总归还都是一家人，是真没这个必要。
但因为这次涉及到杜笙声的事儿，她总是不能完全放心的。所以她通过程念，以及她手底下的一些人，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下她家的情况，包括她的教育背景，她的人际关系，以及她的父母的为人和工作。
“所以呢？”杜笙声问，“你什么意思？你是查出来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