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闯又是吐出几口鲜血,以手肘撑着地面,缓缓抬头,死死地盯住他,那双眼睛不再澄澈明朗,而是满含恨意,仿佛灼烧着地狱焰火,要把他吞噬殆尽。
可江破云不怕烈火焚身,只勾唇一笑,得意地欣赏着她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说来也怪,这三年来,我竟只同你讲过实话。念你是将死之人,告诉你也无妨。江破云演了二十多年的戏,谁喜欢什么样子,就能变成什么样子,演来演去,也就骗过了自己。”
叶闯咽下一口血,用力擦去唇角的血,膝盖撑地,咬牙爬起,却一次次地跌回地面。江破云看着她苦苦挣扎的样子,只作壁上观,“在你面前,我只用给自己立下一个清俊温柔的公子的人设,即便因修为尽失而堕落,却出淤泥而不染,一身洁净只待你来采撷。反复拉扯,分寸时乱,让你自以为在我心里的位置是特殊的。叶闯,钓你啊,实在再简单不过了。”
江破云那张清俊的面孔依旧漾着笑,只不过这笑现如今变成了一把刺人的刀,裹着蜜糖,却淬满了剧毒。叶闯愤恨地看着他,整个面部痛苦到扭曲,恨意快要将她吞噬,一半是对他的憎恶,一半是对自己的羞愤。
叶闯失去了重创江破云的力气,只用眼神将他刀刀凌迟,“江破云,你赢了,赢得彻底,大获全胜。我承认,你演得太真,而我太傻,居然深信不疑。信你,护你,爱你,对你毫无保留,是我的过错,是我傻到什么都不顾了,我认栽,可你记住,只要我叶闯还活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一定会找你报仇雪恨!”
江破云不屑道:“叶闯,死到临头还说这种话,你难道不自觉可笑吗?”
“可笑?”
往日种种在不停地嘲讽着、讥刺着她,一切的欢欣,一切的笑语,见到他的雀跃,为他所牵动的神魂,从一而终的怦然心动,心疼他、珍视他、守护他,幻想着并肩而行的未来、长相厮守的美满,信誓旦旦地说着未来,终于明白爱意的大彻大悟——凡此种种,都如此可笑,她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自以为是地演了一出生动的喜剧。
她直直地看着他,逐渐冷静下来,眼里不是怒火,也不是凄凉,而是一种淡淡的赤热,“是啊,我是很可笑,我就是痴傻,就是愚蠢至极。”
短短几字,却道出了一切。
曾经那个冷傲孤绝而不可一世的自己一点点地染上喜怒哀乐,有了以往从未体会到的情感,她开始同寻常人家一样期待着幸福,会欢呼雀跃,会满怀期待着看着一个人,一颗冷硬的心里盛着对一个人赤诚的爱。
她曾无比庆幸与他重逢。
而现在不会了,她只觉得那时的自己可笑,可恨。
“叶闯啊叶闯,”她对自己说道,“你也没想到吧,你期待已久的重逢之日,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你的一切都被他算计着,叶闯,让你魂牵梦绕的人不是天上谪仙,而是一个妒嫉成性、满心报复的小人。他害你不够,还要害死你牵挂的所有,而就是这种人,你竟然不顾性命也要救他,对他毫无保留,带他回家。”
叶闯紧握双拳,重重捶向地面,自嘲般放声大笑,笑到最后竟成了哭。失父之痛,背叛之痛,真元碎裂之痛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已经无力去思考与江破云的纠葛,脑中只剩下咆哮着的杀意和濒死的绝望。
江破云斜睨着她,无关痛痒地说道:“这场报复才刚刚开始,叶闯。”
“我会让你自己走上绝路,自己仇恨自己,自己毁灭自己,而我就作壁上观,看着你在必死之路上挣扎。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在你身上刻下血淋淋的一刀,以解我心头之恨。”江破云双手执刃,剑尖冲天,周身的凝云卷成滔天的剑意,直向叶闯劈去。
叶闯没有避开,面无表情地接下了这一剑。醉千秋只虚虚地戳在半空,一瞬被他击飞。
风悦砍断了她的锁骨,剑身嵌入她的躯体,传来隐隐的恶寒,而她只淡淡地盯着江破云,从容到让对方误以为他才是输家。
在她的眼睛里,江破云看到了自己狰狞的面孔,这面孔与三年前那张相同的面孔相重叠,令他浑身一震。三年了,这张脸从未变过,只是在此时才染上了自己的色彩。
良久,他才意味深长道:“叶闯,我讨厌你的眼睛。”
话音未落,叶闯感到双眼一阵刺痛,干涩而辛辣的脓血自眼眶中流出,再睁眼时,只看得到猩红的雪花,还有一道冒着血光的黑影。
无端的后怕自心底爬出,挑断了她最后一丝防线。不合时宜的,她触到了别于腰侧的兰佩。
【阿宁,这是你在平州送我的玉佩,今日你帮我系上吧。】
镜中之人因为眼盲而没有拿过玉佩,只是在空中抓了几抓,神情落寞得很。那时的她十分心疼,只暗暗发誓要破解无瑕真元反噬,让他恢复五感,那时她说——你还忍受着苦楚,我怎能开心地度过今日?
那时,他用手掌遮住她的眼睛,说道:“都看不见,就不心疼了。”
原来,他是那时给自己下的咒。他亲手,在她为他心疼的时候,给她下了盲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江破云,你演得好啊!”叶闯喝出一口浊气,提剑直刺,周身的真气强行冲开反噬之咒,聚成疾雷向江破云刺去。
江破云只嗤笑一声,连剑都未提起,在他的眼中,此时的叶闯形同蝼蚁,不足为惧。这样的从容终止于她离自己一步之远的时刻,只一瞬间,他便感受到了这次攻击的不同。
他嗅到了真正的白鸟之力。
江破云欲将反击,身体却像不受控制一般僵在原地,他的表情越来越扭曲,全然没了之前的从容,只惊恐地看着即将贯穿自己头颅的剑尖。
他的身体猛然消失了一瞬,又重新出现在原地,那一双满含幽恨的眼睛被撕扯成碎片,纷乱地凝聚成一团黑雾。
“怎么会……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不、不,不——”
一剑劈空,叶闯狼狈地扑向地面,破空之声和他的余音回荡在耳边,让她愤恨不已。
“就差一点,差一点就能……”她蜷缩着身体,不甘地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刺入皮肉。傲人的目力没有了,无穷无尽的真气也没有了,一直以来紧绷着的神经在此刻彻底断裂。
双眼流下血泪,双手不停地颤抖,引以为傲的力量于此刻燃烧殆尽,她已然没了勇气。恐惧、绝望、挫败、愤恨,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疯狂地涌入她的大脑,被尘封的记忆因为心笼破裂而不断袭来,快要将她吞没。
疼。
全身都疼,脑袋快要碎裂一般,女人哼唱着的歌谣、呼啸而过的风声在她的耳畔不断尖鸣,她听到了数年前的一个午后。
春日昭阳,万籁俱寂,她听到青葱的春草破开土壤,荡漾着镀金的流光,她听到一阵风过,斩断了木剑挥起的剑风,她听到树影剪下细碎的日光,映在剑锋之上。
【哥哥,哥哥。我给哥哥糖吃,好吗?】
是幼童的声音,她在跟谁说话?
【江宁哥哥,我要打败你,用剑打败你!】
江宁……
“滚!我不要想起他,我不想听见他的名字!滚开,滚开!”她拼命地捂住双耳,而那些嘈杂的声音却愈加锐利。
【你叫叶闯,是吗?】
……是谁?
【你一定能成为独立于万人之上的存在。我会教你我的剑法,如何?】
到底是谁?
【你就是叶闯啊,长得毛茸茸的,像个小毛孩。】
是叶无双的声音。难道她早就见过自己?
【小闯,对不起,我不是仙门之主,没办法让整个仙门为你保驾护航,都怪爹爹无能,只能把你圈在这小小的九品堂里。】
……爹。
【你好啊,小堂主,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是苏姐。
【这有什么好欢迎的?保不齐哪天就被仙门……唔!错了错了,别打——】
又是苏尧均这货。
【无论如何,我葛御齐一定会保这小姑娘一生平安!】
轰——
自九品堂正门处爆开一片冲天的火光,火凤啼鸣,一瞬分裂成两只。常无悲喝道:“你们到底为何执着?她是妖人,是为祸世间的妖人!你们在为一个妖人死命相搏,不觉得可笑吗?!”
“放你丫的屁!满嘴喷粪!”李曳星愤然骂道,“你一口一个妖**世,却要残害一个无辜的孩子,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放肆!”常无悲身后的双凤喷出火柱,登时向九人压去!
叶无双咽下一口血,唤十二金仙向火凤击去,八怪再起百炼炉鼎,合力抵挡住另一只火凤的攻击。叶无双咬牙支撑,而八怪已然跪地,即便如此,仍不肯束手就擒。
“包庇妖人者,罪不可赦!尔等如此维护妖人,就为她陪葬吧!”
常无悲双掌冲天,双凤自他身侧俯冲而下,赤喙直入地面,激起熊熊炽焰,瞬间将几人吞没。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片火海,已是胜券在握,他冷哼一声,满含轻蔑的眼神却在转身时凝重无比。
三千弟子尚未恢复神智,溯梦归心没有终止!
他忙回头,却觉周遭都静止了下来,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叶无双腾空出现,双瞳直直地盯着常无悲,只听“叮”的一声,阵风自二人之间呼啸而出,破开了浓厚的火雾。
常无悲身体僵直,眼神空洞,手也缓缓垂落。
“就是现在!”
百炼炉鼎震出一记金光,如电蛇一般蜿蜒而出,将身中溯梦归心的常无悲牢牢捆住,叶无双抓住时机,十指复杂地交叠在胸前,轻声道:“万噩同梦,常无悲,死。”
常无悲失了呼吸,双目血红,狠狠地盯着前方,却不是眼前任何一人。在幻境里,他再次回到了巫疆蛮荒之地,他的师姐身受重伤,在他的臂弯之中慢慢没了呼吸。她的胸前血肉模糊,伤口周遭散发着独属于妖的阴厉之气。
他记得她在临终前想要触碰自己的侧脸,口中依稀说着什么,那双眼睛是多么美丽,却被巫疆困厄的沙尘所湮灭。
从那时起,他就只能听见一个声音——杀尽他们,我要杀尽他们!
“啊啊啊啊啊啊!”常无悲七窍流血,愤怒地朝天大吼着,炽焰真气自他的脖颈一路蔓延至手臂,强行与无相心法相抗。他口喷鲜血,自半空砸向地面,如疯子般狂暴地怒吼着。
叶无双落至八怪身侧,道:“糟了,常无悲若强行破开心法,会彻底失去神智,变成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苏尧均瞪着常无悲,反问道:“变成疯子岂不是对我们有利?”
苏尧红面色凝重,回道:“棘手的是,若他疯后爆发出更强大的力量,我们也许无法与他抗衡。”
张世亮接道:“也许最好的结果,就是与他同归于尽。”
八怪相视无言,只淡然一笑。
“我这条命是叶川大哥给的,若真的死于此处,也算死得其所。”葛御齐站至众人身前,神色严肃,紧盯着常无悲的一举一动,三卢跟在其身后,四个人站成了一堵高墙,将众人与常无悲隔开。
百炼炉鼎在众人的合力之下升至半空,倒扣于常无悲的头顶三尺处,由于金光将常无悲困住不得动弹,他们只需将常无悲扣于炉鼎之中炼化,就能彻底将其诛杀。
叶无双忽而开口道:“对了,这百炼炉鼎可以将内力转为真气,若我将真气输送进去,会转化成何物?”
李曳星认真思索片刻,答道:“……更强的真气?”
其余人:……有道理。
看着与自己并肩抗敌的叶无双,葛御齐不解道:“姑娘,我们还未曾问你是什么人,跟我们叶闯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她至此?”
叶无双一手维系着三千道溯梦归心,一手将自己的真气打进百炼炉鼎,听闻此话,也只是勾起唇角,眯着眼睛反问道:“你们又是小毛孩的什么人,为什么要保护她,哪怕会命丧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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