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风过耳,山林阒寂,她于衰草之中站了许久。
清秋,旭日东升。
欲说还休。
她的心头淤积着太多的新仇旧恨,无人倾诉,也无可倾诉。
如同那层挥之不去的雾霭,剪不断理还乱。
可这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
她要报仇雪恨,她要积攒一身的功力,闹个地覆天翻。
她要把他踩在脚下,把那张遭人恨的脸狠狠碾碎。
眼下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在隐人村中修炼,二是去往妖界,向兀梼学习妖法。
她尝试着催动自己的真气,可也无济于事,她能感受到真元的存在,却始终无法像从前一样运用自如,真元仿佛与她相隔千里之外,蒙了一层纱,让人摸不透也看不真切。
如果她无法使用真气,就如同废人一般,更别提战胜江破云了。
兀梼曾让她于涂灵树下找他,反复拉拢她去往妖界,她知道白鸟一族可以预见未来,若兀梼预知了她将来的能耐,为她能为自己所用而命她为妖尊,倒也有些道理。不管兀梼有何意图,他一定有办法让她变强。
可是三清结界和十八外洞天是断绝人妖两界的屏障,她如何破开这道上古结界,去往混妖之地呢?
正想着,自她身后空间扭曲,一道虚空之洞凭空出现,一只金耳白身狸奴自其中蹦出,蹲坐在她十步远处,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你终于醒了,真是个好时候。若你要去妖界,我可以为你带路。”
一只猫居然开口说话了!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倒也不足为奇。
奇的是这猫居然是从另一个空间里飘出来的。
“……你是?”
狸猫喵了一声,懒洋洋地说道:“我乃上古神兽白泽,问天下鬼神之事,达于万物之情,记百妖于卷宗,随圣人奉书而至。因帝而动,逢凶化吉。”
叶闯:……
且不论这充满槽点的出场方式,就单单是这三扎长的小身板,就跟“上古神兽”不沾边。
白泽亮了亮爪子,不满地叫道:“若我此时出世,天下必定大乱,所以不得已以此面目示人。等你成为万人之上的「尊者」,我便以真身示世,助你一统天下。”
“你不是兀梼的手下?”
白泽一听,全身的毛都炸开了,“手下?!你说我是他的手下?!我是上古神兽,神兽!《白泽图》、白泽枕你知不知道?‘家有白泽图,妖怪自然消’你听说过没有?我可是辟邪纳福的瑞兽,活了上百万年呢!”
白泽,能言语,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能食虎豹,声吼如雷,日行五百余里,狮身羊角,其文如石。
——与这个张牙舞爪的狸猫比起来,也就“能言语”一条对的上号。
“你依帝而动,而我只是一介凡人,妖尊之力也是乘脊印所有,坦白来讲,并非世人口中的妖尊。你口中的这个「尊者」,到底指着是什么?”
这意思是,我是被刻意捏造的妖尊,还是天命钦定的帝王?
这位晓过去通未来的上古神兽说——“天机不可泄露!”
见叶闯的脸色越来越沉,白泽又喵了一声,“真是虎落平阳被……等等!我说,我说。凡界之上有九天神界,神界有一个地方叫做天外天瑶池,天外天瑶池住着一位瑶神,她掌管着世间因果命理。一年前,瑶神发现命理之境异变,有帝王降临凡间,并派我去辅佐她。”
“于是我等你断绝人界宿命,种下与妖族的因果之后,再露面引你去妖界。”
“照你所说,这妖界是非去不可了,”叶闯双手环胸,眸中苦涩一瞬,五味杂陈,若我留在此处,日后称王还是必然吗?”
“我来便是为此。若你执意留于此处,必不会有一番大作为。”
叶闯顶腮思索,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白泽,“那么,江破云最终是不是死于我手?”
白泽犹豫一阵,“天机不可泄露!”
她料到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打算打道回府,白泽见她要走,便屁颠颠地跟在她后头,暗戳戳地献殷勤,日后定能助她一臂之力。
白泽若助她登上帝位,便会立大功德一件,法力会大大增加,还会在众神殿上留下姓名。它定然希望叶闯去往妖界,一路上滔滔不绝地夸耀妖界有多么多么好。
叶闯不耐烦地一挥手,“闭嘴,安静一会。”
白泽面上有些挂不住,心里又怕她不去妖界,又气又怕地说:“叶闯大大,这天色不早了,我们不如快些动身呢?早去妖界,我们就可以早点变强,早点报仇啊!”
叶闯脚步一顿,瞥了它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向破屋,“未到晌午,怎么能说天色不早?你若再吵,我就把你一脚踢下山去。”
白泽恼了也不敢表现出来,夹着尾巴跟她进了屋里,气鼓鼓地窝在一旁,“你明明也想早去,为什么还赖着不走?”
叶闯在简陋的灶台前忙活了一阵,手忙脚乱地摆弄起锅来,除了闹出叮铃咣啷的动静之外,没有什么实际作用。
她愁眉苦脸地挠了挠脑袋,“你说你是百事通,对吧?”
白泽抬了抬眼皮,有模有样地伸了个懒腰,“怎么?”
“教我做饭。”
白泽脑中忽然浮现一副帝尊做饭图,图中的帝尊锅铲轮得飞起,还能跟旁人谈笑风生。跟现下一对比,有点恍若隔世。
帝尊她英明神武,但不会做饭?
呵呵,黑料再加一笔。
事实证明,叶闯在做饭方面还算有一定天赋,小露一手,除了把灶台熏黑了之外,竟然做出了几道色香味俱无的佳肴。
看着菜叶上黏着的不明黑色物体,白泽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吃一口。
为了展示自己的忠诚,它还是谄媚地喵喵叫了两声。
……然后被叶闯提溜着后脖颈,塞进了两片沾着黑渣的怪东西。
在白泽思考从长计议还是英勇就义时,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原是叶无双回来了。
叶闯将它随手一丢,跑去迎叶无双了。两人轻轻一抱,叶闯拉她进屋。
“姑姑,饭做好了,凑合着先吃吧。”
叶无双吸吸鼻子,闻到一股糊味,一瞧桌上那几盘菜,立刻了然于胸。
叶无双的笑脸有史以来最为僵硬,她挪到座旁,先是夸赞了叶闯几句,然后扯东扯西,两眼一眯,将重点转移到出现得有些突兀的白泽身上。
叶闯后知后觉,飞速编了一个流浪猫遇见好心人的故事,为了增加真实性,她还给它取了个名字,“今日是初九,就叫它初九好了。”
白泽,好吧,初九夹着嗓子叫了两声,尾巴缠着叶闯的手臂,上演一出人猫情深的戏码。
两人围着这一桌子诡异的菜,机械地咀嚼起来。叶闯方开始还能掩耳盗铃地塞上几口,后来实在咽不下去,扶额停筷,一阵沉默。
叶无双见她这副模样,只轻笑两声,“小毛孩,你有什么事想对我说?”
被戳中心事的叶闯一个激灵,眼神飘忽,踌躇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初九小声喵了一句,一阵翻箱倒柜,不知从哪叼来一个布包,放在叶闯脚边。
她捡起布包,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把银质弯刀,正是她原先别在腰上的那把,随她一同倒在罗刹台上的血泊中,还有一件被人缝补过的赤领玄锦劲装,正是她自刎时穿的那件,针脚精细,缝针之人定是废了不少功夫,除此之外,还有一根染血的青羽,是她爹爹留给她的唯一一件遗物,也是她娘给她的唯一念想。
“……这、这是?”
叶无双点点头,“你的这些东西,我一直好好放着。你若想走,便连它们一起带着。”
叶闯一时哑口无言,只垂下头去。
“对了,”叶无双起身,自放置药瓶的破柜子中翻找出一个狭长的木盒,递给了叶闯,“这是你的佩剑,只可惜碎得太过彻底,你也拿去吧。”
叶闯捧着碎得不成样子的醉千秋,手指一点点地抚过它的剑柄,有些碎片还残存着血迹,闻起来还有灼烤的气味,一瞬间将她拉扯回那如噩梦般的一天。
她闭上双眼,深深吐出一口气,抬眸问道:“姑姑,可你还未曾告诉我,在洛南时,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叶无双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指尖点了点唇,“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从前,有个调皮捣蛋的小女孩,她总是不听师尊的旨令,到处乱跑。有一天,她被一个坏人下了毒,那个坏人要挟她去偷盗心笼,攫取恶念,将恶念打入心笼,以此灭世。可是女孩并没有乖乖照做,她表面上服从坏人,背地里却用侏儒的手指、毒桃木的花瓣、幼童的头发炼化在一起,做成了解药,彻底摆脱了坏人的控制。”
叶无双将叶闯拢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脑袋,“如此,她便可以去保护她想保护的人了。”
她见叶闯睫毛湿润,无奈一笑,打趣道:“当然了,这最重要的一味药,当属妖人的眼泪。”
叶闯怒了努嘴,将头埋得更紧。
叶无双望着屋外,此时夕阳西下,秋雨绵绵,席卷着一股寒意。
她幽然叹道:“我知道,这一刻终会到来,小毛孩,你还是选择了这条不归路。”
“我知道你仍受往事所困,诚然,江破云欺骗了你,害得你家破人亡,他罪该万死,可你就不曾犯过错吗?”
叶闯一顿,抱着她的手松了松,心脏砰砰直跳,她从未如此恐惧一句话的下文。
“他不是什么纤尘不染的天仙,也不是什么霁月清风的君子,他只是一介凡人,只是你把他捧得太高了,一摔下来,就落得粉身碎骨。”
“小毛孩,你记住,只要是个凡人,就会生恶,就会自私自利。江破云是个凡人,是个落俗之人,他恨你断了他的飞升之道,恨你无心,恨你不懂分寸,嫉妒你的强大,嫉妒你有人爱着,嫉妒你可以鲜衣怒马,可以快意江湖。”
“人就是这样,一时的心动,一辈子的利己。”
她的呼吸盖过了窗外雨声,怦怦,怦怦,回忆慢放,那是被心上人喂的一勺勺毒药。尝时甜蜜,忆起只觉讽刺。
她只想将那时的自己狠狠扇醒,或者一剑刺死。
“小毛孩,这样的人,你怎能不去恨他?”
怎能不去恨他。
她恨透了他。
……
屋外的雨又大了些。
她独自坐在窗边,而叶无双早已深深睡去。
叶闯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水气将她的鬓发打湿,又吹润了她的睫毛。沉默许久,她轻声叹道:“去了妖界,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今后,她只能成为一把重新锻造的利刃,永远刺向仇恨。
执一身伤,从此孤独。
这样也好,她如此想着,握紧了手中的包袱。她早已换上了那件玄锦劲装,银制弯刀依旧别于她的腰侧,淬着杀意的凛冽,令人不寒而栗。
初九跳到她的脚边,歪着脑袋问:“你打算留在这,不跟我去妖界了?”
“不,”叶闯神色依旧,“只是要等一等。”
“等什么?”
丝雨如麻,又洗山林。
“等一场雨停。”
等着吧,江破云,在无尽的恐惧中惶惶终日吧。
我要将你生吞活剥。
宁,你可要藏好了,要是让闯子抓到了,你可遭老罪咯。
“白泽,能言语,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山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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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涅槃·寻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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