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华灯初上,酒馆迎来了一天中最喧闹的时辰。
酒客们推杯换盏,喧哗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几杯黄汤下肚,话题自然而然地又绕到了近日镇上最轰动的大事——御兽宗所举办的斗兽盛会。
“嘿,你们是没瞧见!昨日彩排,那头地龙不过甩了甩尾巴,半座擂台就塌了!”一个粗豪的汉子比划着,唾沫横飞。
“那算什么?”旁边瘦削的修士嗤笑一声,压低嗓音,“压轴的那只金翅雕才叫厉害,翅膀一展,真能遮住半边天!听说为了驯服它,折了三个内门弟子!”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瞧见那兽王争霸!”
正给这桌斟酒的简微澜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颤,酒液险些泼出杯沿。她下意识抬头望向二楼——那小虎妖今日格外焦躁,午后就一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安的脚步声隐约可闻。
“微澜丫头,”满身酒气的老刘晃晃悠悠地凑过来,大着舌头问,“你前阵子捡回来的那只‘小猫’,这几天怎么不见踪影了?”
这话问得随意,却像一道无声的咒语,整个酒馆的喧闹竟奇异地静了一瞬。不少酒客都竖起了耳朵,连柜台后一直假寐的阮辞,也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
简微澜心头一跳,面上却挤出个干笑:“啊……它、它怕生,在楼上养伤呢。”
“正好!”老刘一拍大腿,醉眼朦胧地环视四周,“今日大伙儿都在,闲着也是闲着,咱们给那小猫取个名儿如何?”
这话如同在滚油里溅了滴水,顿时引来一片附和。简微澜其实心里早有了主意,赶紧抢先举手,声音清脆:“叫‘猫王’如何?又霸气又威风!”
满堂死寂。
角落里传来阮辞被烟呛到的咳嗽声。酒客们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弱弱地开口:“叫花花吧,听说是个花猫……”
“花卷!这名字多讨喜!”
“依老夫看,当叫琥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捋着胡须,“那小崽身披虎纹,瞳仁澄澈如琥珀,恰如其分。”
众人七嘴八舌,竟完全无视了僵在原地的简微澜。她气鼓鼓地一捶桌子,震得杯盘叮当响:“既然如此,就用实力说话!石头剪刀布,胜者为它命名!”
话音刚落,满座皆茫然。
“石头……剪刀……布?”老刘挠着头,一脸困惑,“这是何种功法?哪派的神通?”
简微澜只得现场教学,比划着“布包石头,石头砸剪刀,剪刀剪布”的规则。当她演示到“布”时,眼角瞥见阮辞不知何时已凑到了人群外围,烟杆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唇角似笑非笑。
“三局两胜,现在开始!”
第一轮混战结束得极快。这些在修真界摸爬滚打多年的修士们,修为虽深,玩起这孩童把戏却意外地单纯耿直。
有人坚持只出拳头(“一力降十会!”),有人痴迷于出剪刀(“锋利才是王道!”),最离谱的是个符修,每出手前都要掐指默算半天,结果次次都慢半拍,引得哄堂大笑。
简微澜暗自得意,只觉得自己赢定了,毕竟自己可是一个从小就玩石头剪刀布长大的现代人,对付这些个‘菜鸟’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然而随着赛程推进,她渐渐笑不出来了。那些最初看似毫无章法的对手,竟在飞速进化!
剑修开始观察她的起手式,法修用上了占卜之术在暗中推演对手出手的几率,就连最死脑筋的体修都学会了虚晃一枪。
决赛圈时,简微澜额头已见了细汗。她的对手竟是那个总来蹭酒的老卦师——这老头已经连续赢了五场,简直是稳如泰山!
“小姑娘,”老卦师捋着胡须,眯眼笑道,“你出拳前,小指会不自觉微颤,而出剪刀时,则是习惯性会抿一下唇......”
简微澜背脊瞬间窜上一股凉意:坏了,忘记这个世界都是一群天赋怪了!
正当她绞尽脑汁盘算对策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旁伸来。阮辞不知何时挤进了决赛圈,烟杆漫不经心地往简微澜和卦师中间一横:“加我一个。”
"掌柜的你耍赖!"简微澜抗议。
阮辞挑眉:"规则又没说中途不能加入。"
简微澜闻言,咬牙眼中精光一闪,与老卦师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心照不宣——既然如此,必须先联手把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掌柜清出局!
三强混战一触即发。
卦师凝神屏息,指尖微动,似在推演天机。
简微澜全神贯注,紧盯着阮辞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而被针对的阮辞,却仍是那副懒散模样,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烟杆,连个正眼都没给他们。
“准备——”简微澜深吸一口气,声音紧绷。
“石头、剪刀、布!”
三道喝声几乎同时响起,三只手齐齐亮出——
电光火石间,局势陡变!
只见简微澜出的是“石头”,老卦师出的却是“布”,而阮辞——她出的竟也是“布”!
“你!”简微澜猛地扭头,不可置信地瞪向老卦师。说好的联手呢?
老卦师老脸一红,心虚地别开视线,捋着胡须含糊道:“这个......天机难测,天机难测啊......”
阮辞一手自如地搭到卦师肩头,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对简微澜说道:“就你这点道行,还和我斗?”
老卦师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笑脸,贼兮兮地竖起两根手指:“两坛龙舌兰,我可就先谢谢掌柜啦!”
老卦师与阮辞的决赛,简直就是一场大放水。
众人屏息凝神,却见老卦师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随后竟直接出了个“布”,正好被阮辞的“剪刀”轻松拿下。
“承让。”阮辞优雅地收回手,仿佛这场‘默契’的胜利与她毫无关系。
“有人开了!这是**裸的黑幕!”简微澜气得跳脚,带着一众输家队伍起义,把阮辞和老卦师团团围住。
不过阮辞到闪得快,突然又倒戈到人群那头,贼兮兮地说道:“说到底我也不过争了命名权,大不了我让出来你们从头再来一次也就罢了,可这样你们让某人白收了实打实的好处了。”
于是,在众人的瞬间又瞄准了刚拿到两坛龙舌兰的老卦师,最后也只好得苦着脸贡献出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了。
酒馆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中,阮辞叼着烟杆,朝二楼扬了扬下巴:“那虎崽子凶得很,叫小咪正好。”
奇异的,对这个看似随意的名字,酒客们纷纷点头赞同。
老刘更是拍案叫绝:“大俗即大雅!”
夜深人静,酒馆打烊后,简微澜端着刚熬好的药粥推开二楼房门。
小咪抱膝坐在窗边的阴影里,月光只将他毛茸茸的发顶镀了层银边,整只缩成一团,透着与白天倔强截然不同的孤寂。
“饿了吧?今天加了点瑶柱,很鲜的。”简微澜把粥放在桌上,尽量让语气轻松些,“对了,今天酒馆大伙儿给你起了个名儿,叫小咪,你喜欢不?”
少年猛地转过头,琥珀色的瞳孔在暗处像两簇小小的火焰:“我不是猫!”
“知道,知道你是威风凛凛的大老虎。”简微澜在他身边坐下,声音放缓,“但在这儿,暂时当一只不起眼的小猫,会更安全。”
她伸手,想检查他肩头的伤。小咪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简微澜轻轻揭开被血渗湿的纱布,新伤叠着旧伤,最深的一道从锁骨划到肩胛,几乎见骨,散发着淡淡的药草和血腥气,她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动作尽量放到最轻。
“......你们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小咪突然开口,声音干涩。
简微澜蘸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窗外,恰好隐约传来御兽宗巡夜弟子经过时的锣声和谈笑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那悬赏......都够你们买下整条街了吧。”小咪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警惕和疲惫,“还是说……你们是想……驯养我?”
“年纪小小的,心里怎么这么多弯弯绕绕?”简微澜叹了口气,继续手上的动作,语气带着点无奈的责备,“别把所有人都想得那么坏。我们掌柜的,虽然脾气是差了点,嘴也毒,但她......”
话音未落,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阮辞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看也没看他们,随手抛过来一个东西:“接着。”
小咪下意识接住,摊开手心,是一颗裹着晶莹糖霜的梅子。他愣愣地看着阮辞连一句话都懒得多说,转身就走,只听见走廊里飘来她惯常的不耐烦语调:“伤好了就赶紧滚蛋,别赖在这儿耽误老娘做生意。”
房间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小咪低头看着手心里的梅子,糖霜在月光下微微反光。良久,他极低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揉碎:"他们......要杀我父亲。"
简微澜擦药的手彻底停在了半空。
“我爹......是第一御兽宗的兽王。他们觉得他老了,不中用了,就想立我这个当新兽王。”少年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身体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发抖,“在准备刻印契约前一天......我爹拼了命才把我送出来......他让我跑,永远别再回去。”
月光掠过他低垂的眼睫,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飞快地闪了一下,消失在阴影里。简微澜的心猛地一沉,白天酒客们兴奋议论“兽王争霸”的画面浮现在眼前,那时只觉得热闹,此刻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我得回去。”小咪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我得救我爹......就算......就算最后同归于尽,我也要从那些家伙身上咬下一块肉,疼死他们!”
简微澜默默替他包扎好伤口,系绷带时格外用力,仿佛这样就能捆住他那不要命的念头。
她端起空药碗,推门而出。走廊尽头,一点猩红在黑暗中明灭,阮辞果然靠在那里抽烟,身影融在夜色里,看不真切。
“掌柜的,小咪他……”
“听见了。”阮辞打断她,吐出一口薄薄的烟圈,语气平淡无波,“一心想往死路上奔的家伙,你这次拦住了,下次呢?你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一世。”
简微澜张了张嘴,她想说那不是送死是救父,想说不能见死不救,可看着阮辞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模糊的侧脸,所有的话又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明白,阮辞说的是冰冷却现实的道理。
阮辞转过身,烟杆在简微澜额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别忘了,这是个吃人的世界,心软,死得最快。”说完,她不再停留,下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
简微澜独自站在空荡的走廊里,望着窗外御兽宗驻地方向那一片冲天的灯火与隐约传来的喧嚣,只觉得那光刺得眼睛发疼,她慢慢握紧了拳头。
夜色深处,不知是哪只被困的妖兽,发出一声悠长而痛苦的悲鸣,撕裂了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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