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掀翻在地上的男人破口大骂,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沈归时游刃有余地按着他。
等在诊室外的女人听见动静,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看到江明月的白大褂上鲜明的血迹,再看看被人按在地上的男人,登时泪流满面,哭号道:“你在家打打我就算了,你怎么连医生都打啊……”
江明月想到女人初诊时悄悄跟她说过,因为一直怀不上孩子,老公在家经常打骂她。再想想这夫妻俩的检查结果,她的心情一时复杂难言。
保卫科的人很快赶了过来,要把男人扭送到派出所。女人追上去求情,宋冕显然没忘记刚刚被揪着领子的情形,直接打了报警电话。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场面乱成一团。好在民警很快到了,把夫妻两人都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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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药室内。
伤在右臂,长度有五厘米,江明月操作不便,全让沈归时来处理。
局麻打下去之后,两人谁也没说话,安安静静地等麻药起效。
江明月在心里把陈子硕骂了无数遍。要不是这人送来一束玫瑰花,她能被玫瑰的尖刺划伤?
虽说就算没有玫瑰花,那个男人也会找别的东西打人,但她还是忍不住迁怒。
江明月料想,沈归时还是在校学生,缝合技术估计马马虎虎,反正伤口在手臂内侧,没人仔细看缝得好不好,就当给这个实习生练手了。
出乎意料的是,沈归时缝得相当好,针距整齐划一,手术结也打得平整漂亮。江明月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那双手匀净修长,指甲圆润干净。手背肌肤瓷白,因为缝合的动作,显出淡青色的脉络。
就是这样一双手,在昨天,拉开了攥紧她不放的陈子硕。在刚才,掼倒了蓄意伤人的医闹男人。
陈子硕虎背熊腰,刚刚那个男人同样人高马大,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斯文的实习医生是怎么制住那两人的。
“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你不要跟病人动手。”江明月耐心说着,神情柔和,“万一被人拍下来发到网上,网上那些人未必会深究谁对谁错,他们只会说医生打病人。到时候医院出面解释麻烦不说,对你个人的职业生涯也有影响的。”
沈归时说:“好。”
“还有就是,你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有备而来,如果他身上带了刀或者别的利器,你一旦跟他对上,处境会很危险。所以如果再遇到来医闹的病人或者家属,你千万不要跟他们有肢体冲突,尽量找保卫科来处理。”
沈归时又说:“好。”
真是好学生啊。
江明月忍不住想。
说什么应什么。
手臂缝合结束,江明月看了眼时间,离下午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左右。
她问沈归时:“你睡午觉吗?值班室里有折叠躺椅。”
沈归时没回答,江明月偏头去看他,猝不及防地撞上他干净温和的眸光。
那双深黑的眼瞳倒映出她的面庞,视线相交,他不闪不避,专注而笃定。
江明月像被这目光烫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往后靠了靠。
沈归时忽然倾身向前,抬手拂开她额角碎发。
“这里也有擦伤,师姐。”
所以他刚刚在看……她脸上的伤口?
江明月微微怔忪。
额角伤势轻微,只是破了一点皮。沈归时不说,她都没感觉,全部注意力都在受伤的手臂上。听沈归时说了以后,她才发觉额角也灼烧般的疼。
沈归时拿来浸满碘酒的棉签,继续帮江明月处理伤口。
一时之间,两人靠得很近。棉签极轻柔地划过伤口的肌肤,伴随着微微凉意。
江明月听见了沈归时清浅的呼吸声,脑中不断盘旋着沈归时刚刚和她对视的那一眼。他的眼皮很薄,眼周轮廓深邃,撑出了好看的双眼皮弧度,一对清黑的瞳仁真诚而清亮。
她霍地站起来。
沈归时的右手顿在半空:“弄疼你了?”
“没有……今天谢谢你,你去休息吧,我自己来就行。”
江明月深深吸进一口气再吐出,总算觉得那双眼睛从眼前消失了。她找来药膏,自己对着镜子把额头上的伤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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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警车来了一趟,很快半个医院都知道有个病人把生殖科的江明月医生打伤了。
江明月接到医院工会打来的慰问电话,还让她去领慰问红包。
近几年医闹现象不少,本院就出了这样一个规定——凡是因为病人或者病人家属闹事而受伤的医护人员,工会都会发一个小红包,以示安抚。
趁中午空闲,江明月跑了趟行政楼,拿到了慰问红包。
200块钱,装在一个小小的红信封里面。
她指着手臂内侧贴着无菌敷料的地方,开玩笑般问道:“就200?我这儿缝了好几针呢!”
工会上的人也笑着说:“现在院里经费紧张,你也别嫌弃,钱少情意重嘛。你这胳膊不要紧吧?手术还能照常做吧?”
江明月活动了一下手腕胳膊肘,“还好,没伤筋没动骨,不耽误手术操作。”
“那就好,就怕影响以后拿手术刀。”
大家又闲聊了几句,隔壁科教科的同事听见声音,跑过来问:“江医生,现在宋远和沈归时是不是轮转到你们科了?”
江明月说:“对。”
“那你来一下,把他们俩的实习评价表带回去。”
江明月依言跟去拿材料,科教科的同事给了她两份纸质实习评价表,后面各附一份履历表。
鬼使神差地,江明月翻开了沈归时那份履历。
【姓名-沈归时】
【曾用名-王添】
改名换姓,一个字都不一样。
江明月微微诧异,但也没多想,而是一目十行地往后看。
沈归时小学和初中均就读于海城某个偏远地区的乡镇学校,可以说是在教育资源比较匮乏的地方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
但他还是考上了全海城最好的高中——海城第一中学。
再后来,他考上了海城大学医学院,临床八年制本博连读。
这一路江明月看得都辛酸。
还真是小镇做题家啊,一步步考上来的。
再看【奖惩】那一栏,其中一条写的是高中连获三年“青云助学奖金”。
海城第一中学也是江明月的母校。所以她知道,“青云助学奖金”名额很少,一般只会颁发给那些品学兼优,但家庭贫困的学生。
至此,江明月也算大致拼凑出了沈归时的基本情况——
一个家境贫苦、勤奋努力的寒门学子。
怪不得那么卷。
不卷哪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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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月回到诊室时,沈归时正在打扫散落一地的玫瑰花枝,地上还有些许凝固的斑斑血迹,他单膝半蹲下来,用酒精湿巾一点点地擦除。
得知他的家庭情况后,再看到他一声不吭地做着这些杂活儿,江明月的心绪很是难辨。
沈归时一抬头就看见了门口的江明月,他喊了声“师姐”,然后找来一个大垃圾袋,将已经清理好的玫瑰花和枝叶都装了进去。
动作很利索,确实不是那种娇生惯养长大的人。
江明月默默叹气,心底升腾起一种微妙的……同情。
“这个你收着。”她把刚刚收到的200块钱红包递给沈归时,“从中午忙到现在了,一点辛苦费。”
其实她也不太确定她心底那份微妙的情绪是不是同情。也有可能是身为校友的些许怜悯和可惜,或者是作为师姐的一点于心不忍。她唯一能确定的是——
她想帮他。
至少让他在经济上宽裕一些。
沈归时微怔:“师姐别这么客气……都是小事,我应该做的。”
江明月开始反思直接给钱是不是伤他自尊了。
她沉默半晌,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还有一些论文数据没整理,你今天下班别走,帮我把数据导出来,做成表格发我邮箱。红包你先收着,不多,就200块钱,占用你的时间,我总得有点表示。”
“好。”沈归时答应得很快,但分毫没有接红包的意思。
江明月干脆把他的手抓过来,把红包塞进他的手心,还帮他合上了手掌,将红包握紧。
沈归时显然忘了反应,任她一通操作。
“你收好!”江明月笑着说,“我可不是那种压榨实习生的带教,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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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时间到了。
江明月打电话给母亲,说自己这几天晚上要值班,不回家住了。
孙静一直知道医院工作忙,听江明月说夜里要值班也没多问,只是嘱咐她找机会多睡一会儿。
倒是一旁的沈归时问了句:“师姐,你晚上还要值班吗?”
“哦,我不值班。我是怕我妈看到这个。”江明月举了下受伤的小臂,“她看到了肯定要操心,所以我这几天就不回去住了,等拆线了再说。”
沈归时点点头,又问:“师姐,你说要整理的论文数据在哪儿?”
江明月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愣了两秒才说:“我马上发给你。”
要不说人家是卷王呢。
一整天都在主动找活儿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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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电梯下楼时,江明月又给舅妈打了个电话,委婉地表明了她和陈子硕不太合适,请舅妈跟陈家人打个招呼,两人做普通朋友就行,平时不联系的那种。
舅妈还在电话里说:“月月呀,你再给人家一个机会,我听说那个小陈很中意你的。”
江明月敬谢不敏,翻来覆去换着说法说“没有眼缘”。舅妈遗憾得很,不过也答应了江明月,会跟陈家说清楚。
挂断电话,手机震了震,有新消息。
【崔晚晚:明月,这周五晚上你有空吗?】
【崔晚晚:沈元姝说要请我们吃饭。】
江明月一时没想起来沈元姝是谁,发了个“?”过去。
【崔晚晚:就是昨天那个晕倒的小姑娘。】
【崔晚晚:估计她家里条件挺好,说要请我们吃珑记荟馆,让我问问你有没有时间,你有空的话她就订位子了。】
珑记荟馆是海城榜上有名的黑珍珠餐厅,主要做苏浙菜。不点海鲜的话,人均三千左右。点海鲜的话,上不封顶。
电梯正好到了。江明月一边看手机一边低头走进去,大致想了一遍接下来几天的工作安排。
【江明月:我有空。】
【崔晚晚:那行,我跟她说一下。】
【崔晚晚:还有,昨天咖啡馆门口遇到的那两个实习医生~你是不是忘记把他们联系方式给我了呀~】
崔晚晚发完这句,后面紧跟着一个星星眼表情包。
【江明月:我没忘。】
【江明月:就是不想给。】
【崔晚晚:嗨呀,我这次是认真的,保证不是图一时新鲜。】
【江明月:?】
【江明月:你同时认真俩?】
【崔晚晚:……】
【崔晚晚:你一个一个给也行。】
【江明月:不行。】
态度十分鲜明。
几秒后,崔晚晚发来一条语音。江明月点开,听见崔晚晚幽幽的叹气声:“不行就不行。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那两个青葱少年被我糟蹋了。”
电梯里还有不少人。
江明月感觉有好几个人侧目看过来了,连忙狂按手机音量键,调低声音。
崔晚晚又发来一条语音,江明月没敢在电梯里点开,直到出了电梯走到宽阔无人的走廊上,她才点开那条语音。
短短几秒,崔晚晚的声线故作深沉:“不要心疼男人,会变得不幸。”
江明月浑身一激灵。
几秒钟的语音在她的耳畔一掠而过,却好像在寂静无人的走廊久久回荡。
今天面对沈归时产生的那些似是而非的同情,仿佛在此刻有了一个更准确的描述——
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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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念头在江明月脑中萦绕了几个来回,很快就像风吹浮云一般,轻飘飘地消散了。
心疼。
这两个字似乎亲密得过分,只适用于家人和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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