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们的初识。

山上的修行者、山下的乞儿，两个在世人眼中有云泥之别的人，便是从那时开始交心。

她们都想离开自己所处之地，却都离不了。

都被束缚着。

一个被“师恩”、“亲恩”绑缚。

不同于门派中有些出身大族的弟子，她虽也是内门弟子，身份比起那些师弟师妹们来差得太多。她的家族——如若那也能被称为家族的话，尽指望于她。

身为大师姐，师父、长老们斥责于她时会提起十年前的那桩事。

十年前，在那件事中，门派为了救下当时无辜被牵扯到弟子叛乱、勾结妖魔一事中的年幼的她，祭出门派三件至宝之一。虽然后来那件至宝未化成灰，其中蕴含的力量也大大被削减，三件镇派至宝从此可以说是减为二。

因当时有犹豫，救回年幼的苏婉容时她已失去了一根情丝。

身为名门，没能及时救回无辜幼女，使其差一点就被妖魔吞噬，当时那年幼小女孩可是天下瞩目。

这就是她虽不是名门出身，虽不是天资极佳，也被收为了内门弟子，还是第一个内门弟子的原因。当时那才九岁的小女孩。

如此其他门派也就没多少话可说了吧。

人有七根情丝，情丝并不是失去了就不能再长的，不过这么多年以来，苏婉容那缺失的一根情丝始终没有再长出来。

她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少了一根情丝，所以才愚钝。才会每每在月初深夜里心痛如刀绞。

不过这么多年来，她也习惯了。

她方入门时，被人怜惜得多。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见到她时总是极尽表现出那种怜惜来。可渐渐她长大，就不一样了。

【当初若不是为了救你，又怎会损了那门派至宝？】

【以你这样的资质，若不是有当初那事，怎能成为内门弟子，还成为大师姐。】

师父、长老们在一些事上斥责她时，便表示出那样的意思。

这是山上的她。

而山下的她，

是一个被乞丐窝里的“义气”绑缚着的她。

十年前城里起了一场大火，她不知道因何而起。她和其他人都不知道。

在那场大火后，她失去了家，失去了家人，但是有了很多和她一样的“兄弟姐妹”。那场大火之后，全都成了孤零零的人，所以凑在一块。

从那场大火后，她就叫“淼淼”了。

她是识一些字的，她会读书的，可是在那以后，她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读书了。那一日前，爹娘教的字，她还没全都记得呢……

这么多年来，兄弟姐妹们也有没了的，剩下来的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还有新来的。她都不记得当初有哪些了。

总被人当成老鼠，总被人骂是杂种，被骂是妓女的孩子。没有人管他们。

官府老爷也不管，山上门派也不管，她听过别人说，似乎是不好管。到底是怎么个不好管呢？谁也不知道。

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起的，老鼠们都不知道。

当初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就算问的人舍得回他们，也都说得模模糊糊不清不楚？

他们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取暖。

【我们虽是兄弟姐妹，也要各凭本事的。

亲兄弟也要分家。】

【但我们依然是兄弟姐妹，这么多年都一起过来了，所以谁也不能离开这，谁要是离了，谁就是背叛了大家伙。】

……真的还是兄弟姐妹吗？

苏婉容就是带些东西给乞儿“淼淼”，也得让她提防着些她那些“兄弟姐妹”们。

淼淼自然是清楚的。

她和她只见过三次后，就已交心。

如若有上一世，那她们定是上一世就相识相交了。

而第四次，便约在了元宵之日。

身在山上门派，不是想下山就能下山的，尤其是苏婉容，她不得师父喜爱。

尽管如此，还是向师父求了元宵之日能下山。求了师父，师父竟就准了，没有让她再去做什么。

而小乞儿实在第三次与她相见前就已经沾染了魔气。

众门派得知了多年前已被诛杀的邪王可能再出世的消息，他们却不知，如今留下的只是邪王的几缕残念。

这残念被一位未加入任何门派的散修给捕捉到，打散。却如当年邪王一般狡诈，还剩下了一缕，在这座山下城中寻找着可寄宿者。

可怜的乞儿身负一些修行资质，便被魔气侵入。

她自己也是到元宵前才发觉出不对劲来。

她感受到她获得力量，同时大脑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诱惑她去行大恶之事。

可她不想，因为山上的她是一个修行者，修行者是要斩妖除魔的，自己怎么能去成为妖魔呢？

她拼命抵抗，就算不与那缕残念完全融合，要失去生命也行。

可她还想再见她一面，与她约好了在元宵之日再相见的。

原以为能再撑到那时候的，结果已经不行。

她还没有去见她。

“所以请你，用我的身体去见她……”

【我还是那个我，而你已不再是那个你。】

元宵夜晚灯火盛，路上行人皆陌人。

明碎夜在脑中过着接受的记忆，好在等会见到那人后模仿淼淼的言行。

天上五彩烟花放，地上各色灯花绽。

她从人群中穿过，因个子小又走得快，倒是没人被她的脸吓到。

川流般的人群中，好多人提了不同形状的灯，桃花灯、兔子灯、鲤鱼灯、元宝灯……晃得人眼都花了。

她听到了丝竹乐声，在嘈杂的人声中流淌，欢快而不吵闹。

她闻到了糖画的甜味、梅糕的香味。

这处在猜灯谜，那处在挑面具。

她想了想，想今日淼淼本要与那人携手同游。感受淼淼记忆中留下的情感：

别人骂她比青面獠牙的恶鬼更丑，她会朝人龇牙咧嘴吓回去。

可是跟那人在一起，她不愿因她在她身边叫别人也朝她投去异样目光。

尤其是今日。今日人很多，今日想一起去做很多事。

山上的她一定也期待着的。

……

于是明碎夜朝卖面具的摊子过去，抓了抓头发，叫一些发丝更凌乱地落在那半边脸上。她准备用苏婉容之前给淼淼的钱，去买一个简单的面具。

她扫过去，有人脸笑面、粉妆戏面、几种兽面、锦簇花面……

咦，这个一半的面具不正适合她么。

便买了那个戴在了脸上。

然后往她和她约好的地点，那座桥上去。

一路上望这望那：

这边一家三口齐上阵，那边情人灯下私密语。

灯月交辉下，似乎一切苦痛都远离了人世间。乞儿、病人在这热闹中有的也忘记烦恼快乐起来；有的则是心更凉了，人皆在乐唯我哭，但祈明月多照时。

到了那说好的桥上，明碎夜不禁有些担心那从山上下来的修行人能否看得着她，因为这副身子实在瘦小。

哎……

月亮此时在那个位置了，想来她应该快到了。

目光掠过了一波又一波人。

果然没过多久——

她看到了：

与淼淼记忆中一样，也与“婉容”这名字一样……属于淼淼的那份情感涌了上来。

月辉下、灯火光映照中，似乎其余所有的人都被模糊了，唯独她是那么的清楚：

一袭浅色素裳，辉光映照下那颜色介于月白和淡紫之间。她整个人的气质是那么的干净、温婉，如同玉簪花一般。

一瞬的模糊之后，周围的景象、人群、声音，才渐渐又浮现出来。变得越来越清楚。

明碎夜摸了摸身体的心脏之处，原来，是这样一种情感。

她回忆着记忆中的淼淼，大声地喊苏婉容的名字，跳起来，在那人往这边看之后用力地朝她挥手，脸上也露出大大的笑容。

虽然因为戴着面具，只有一半笑容能看到。

苏婉容看到了她，面上也浮出淡淡的笑容。

她穿过人群要到桥上去，她在明碎夜的眼中越来越清晰。

她带着佩剑。她的乌发有两缕垂在衣前，以浅色的束带系在下端，背后的长发及腰上，也以束带系好在下。

她的发上、额上再无其他配饰，简简单单。

她与她隔着人相视而笑：

她咧开嘴欢笑，她浅浅抿唇而笑。

她面容清秀，眉是乌色轻羽，瞳是深灰琉璃，她向小乞儿看过去的时候眼中也有隐不去的十分喜悦。

此时她是欢乐的。在这么些年里，从那以后的这么些年里，几乎没有过的欢乐。

从前在山上的时候，无人可倾诉，无人可交心，她尽力去做好师父、长老、师弟师妹以及其他人眼中的师姐。

但在无人时，山上偏僻一角那树下荫里，风吹过的时候，她也会哭。她觉得那时的自己还像孩童时的自己一样，有些羞愧。她告诉自己不必难过，不要再难过。

而有了淼淼，她不必再去藏在树下哭了。

她来到了明碎夜的面前，就在这个时候，明碎夜好像听见自己的脑子里……不，不是脑子里？

传来了什么声音？

只有短短的一瞬，不是周围人群的声音，也不是苏婉容的声音，是，淼淼所留下的声音吗？好像又不像……

“我是不是来迟了？”面前温婉女子温柔问她。

明碎夜摇了摇头，翘起嘴巴，

“当然没有！来得刚刚好呢～”

不是来迟，而是约定的时间迟了。如果能早一些的话，会不会她们，还能见上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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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