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山贼见有人骑马逃了,可蓑衣宽大,他们也不知逃的正是别允,有一两个起了心思的,还未迈开步子,便被余下的护卫缠住脱不开身。
傅莽带着别允一路快马加鞭往她所指的方向奔去,眼看着就要到那水边,忽然从后方飞出一剑鞘,朝二人袭来。
傅莽有所察觉,眉间一凛,但已来不及调转方向,若手上缰绳稍有松懈,二人铁定落马,如此那人便占上风。
于是犹疑不决之时,那剑鞘合了主人十成力道,重重打在别允后肩,她往前一倾,痛呼出声,头上戴着的大箬笠也因撞上傅莽后背而脱落下来。
傅莽侧过脸去瞟一眼,见女子垂头抵在他背上,看不到她的脸色,只察觉她搂在腰间的力度松懈了几分,担心问道:“你怎么样?”
然而未及女子答复,便见两个黑色身影从后方急速而来,眨眼之间只隔一丈距离。
傅莽当机立断,一个回身揽过别允弃马而下,两人在地上滚了三四圈,他稳住身形,支剑而起,朝着近在眼前的黑衣人奔袭而去。
别允后肩那一下伤得实在太重,瞬间卸下她身上所有余力,她只能倚着树干,看着敌我双方缠斗。
男子身姿轻盈、左右开弓,好似如鱼得水一般将那两个黑衣人打得节节败退。
猝不及防间,有两条鞭子急掠而来,如蛇游走般缠上男子双臂,竟是又来了两个黑衣人,且眼看着来者朝上空放出一枚烟花似的东西。
别允暗道不好,眼下傅莽对抗四人就已经略显吃力了,且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一波人并非泛泛之辈。
他们只有两人,是决计斗不过那一群的。
若是不能逃,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她看着不远处的小涧,在心里权衡着,此处水急且险,虽不是下水的最佳位置,但已是眼下的最佳之选。
身随心动,趁着黑衣人还未注意到她,她扶着树干硬撑着站起来,往那水流边走去。
先前与两名黑衣人打斗时,傅莽还能游刃有余,现在得缠着四人,不让他们靠近别允,他丝毫不敢松懈,是以也没有看到她的小动作。
别允捂住胸口,踉跄着挪到水边。
看了一眼那些从山上落入水中的怪石,然后回身朝正在厮打的方向大声喊道:“喂!本姑娘的命,不由天收,也由不得你们收,只由我自己!”
说完,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胜利又带着几分讥讽的笑容,转身投入涧中。
那边几人立即停止了激战,一齐往岸边飞跑过去。
傅莽毫不犹豫跟着一跃而下。
那四个黑衣人则是站在岸边,与后面赶过来的同伴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走上前,四下看了看,说道:“这一带是有名的鬼打弯,鬼到了这里都得打道而返,他们跳下去,就是自寻死路。我们走,后头就不归我们管了。”
说完,带着一众黑衣人威风凛凛地离开了。
丘陵之中,千回百转,空谷回响,清流急湍。
下来之后,傅莽才发现,这水中多有奇形怪状的大石。
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控制自己不会随水流动,冲撞上那些大石。而今,还得再分出一份心去寻找别允的身影。
顺水漂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水势有所变缓。
忽然,前头不远处有个粉色的身影漂浮在水中,他心下一紧,赶紧四肢划拉着朝那儿游过去。
隔得越近,心跳便越快。
那身影漂浮在水面,一动不动。
他心里瞬间生了惧。
女子跳水前的那个笑容,太过摄人心魄,他不敢将眼前这毫无生气的一幕与她联系在一起。
是到了眼前。
他浮出水面,停在女子身边。
她静静地躺在水面上,衣裙同青丝四散开来,双目阖着,面色祥和,仿似本就生活在这山间的精灵,而他,只是一个无意间闯入的外来客。
他顾不上蓬头散发的自己,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探在女子鼻间。
一声凄厉悠长的猿鸣在谷中回荡开来,女子蓦地睁开双眼。
看见是他,眼底一闪而过欢喜之色。
“你会凫水吗?”
你会凫水吗?
傅莽没想到,他们在水下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他会不会凫水。
傅莽双目微红,看着别允,哑然失笑,“小姐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件事,会不会为时已晚?”
就在他说话间,别允突然伸出手去搭上他的左肩,然后借水流之力一个翻转,人便趴到了他的背上。
“不晚啊,我不会水,所以,全靠傅官爷啦!”
女子的声音有气无力,说出来的话较往日平添了几分娇态,听在他心里,比饴糖蜜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撑着背上的女子,一边凫水,一边与她讲话,“小姐既不会水,又为何提议走水路?”
然而背上的女子久久没有回声,他害怕她是撑了太久,如今撑不下去了,不停呼喊她,“小姐?”
“小姐?别娘子?”
“别允?”
别允的声音慢悠悠地从后背传来,细若蚊呐,“因为,上回走过。”
她听得见他讲话,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萦绕、回响,可是她很困,很累。
方才拼尽全力不让自己沉入水中,不慎脑袋撞上了岩石,到现在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她想着,终于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暂时依靠了,但她还不能睡,她不敢睡。
这一段路,她还没有走完。
还没有走出华容道,没有回到安平,没有见到曾经抛弃她的那些人,那些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她咬着牙强撑着。
她不甘心,不甘心朝夕相处八年转头便被舍弃,更不甘心他们自此之后不闻不问。
她要回去,一定要回去,去看看没有她在的日子里,他们活得有多么恣意。
更要去看看,八年来对她动杀心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傅莽心里五味杂陈,他害怕她这一睡便再也醒不来,但也不想在她神志不清之时窥探她的过往,只好强压着心下悸动与她闲聊。
别允一开始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上话,可是慢慢的也没了声音。
她耳中男子的声音越飘越远,黑暗寸寸侵占她的脑海。
自己大概是撑不住了,这样想着,她慢慢阖上了双眼。
傅莽心里直觉不好。
因为他感觉背上的女子越来越烫,环着他脖颈的手也骤然松开。
先是在道中淋了雨,后来被伤了后背,紧接着又跳进冰冷的水里泡了这么久,纵是年轻气盛的男子,将这些轮番过一遍也是难以消受的,遑论她一个女子。
傅莽单手扯下自己外衣上的玄色腰带,反手绕到身后,将背上之人与自己紧紧绑在一起,奋力往前游。
山中多野怪,他必须得赶在夜色降临之前,找到合适的地方上岸。
别允从榻上醒来时,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寸筋、每一根骨、每一块皮肤,都像被人反复鞭打过,酸痛不已。
她看着眼前房梁上的茅草,迟钝地回想着昏睡之前发生的事情。
“哎呀,大妹子,你醒啦,可把你郎君担心坏了”,身着青衫的农妇端茶进来,见她睁眼,激动地朝门外喊道,“老弟,人醒了,你快进来看看吧!”
别允脑中模模糊糊的,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对于那农妇口中的郎君也没有辩驳。
她觉得周遭一切都很朦胧,好似一场梦,而在梦里,她合该有个俊俏郎君。
直到一张清晰的笑脸映入她的眼帘,将这朦胧斩断。
“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傅莽问道。
别允张口,却觉喉间如火烧,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抬手按向自己的脖子,却被傅莽握住手腕,将她玉臂按下,塞到被褥中。
“你不要着急,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别允看着他转身从那妇人手上接过小碗,又回身来将她托起。
她借着他的力,将一碗水喝得见底。瞬间感觉到一股暖意,顺着筋脉流向心脏,然后经由心脏向四方流散开。
“多谢姊姊!”他将碗递到妇人手中。
妇人和善可亲地笑道:“老弟,咱山里人别的没有,水可管够,不够的再来问我要。”
语毕便拿着碗退出去了,将这方天地让给这遭了难的夫妇俩。
此时别允神志已经清醒些,她哑哑地出声道:“这是哪儿?”
男子回:“我们出了华容,这是山脚的农户家。你起了热,在水中昏迷不醒,我只好先找户人家,将你身上的湿衣裳换下来,再。”
“啊?”男子话未说完,便被女子嘶哑的惊呼声打断。
别允慌忙看向自己,便见自己果然穿着一身陌生的麻衣。
她眉头微蹙,不可置信地望向男子,希望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子,烛光为他的面貌镀上一层光圈,那双含笑的眸子中暗藏着浮光跃金。
他也不急着回答,就单手支撑,半坐在榻边,浅笑着望向女子,望着她忐忑不已,望到她方寸大乱。
别允觉得自己肯定是病得不轻,因为这人看着她的时候,她脑海中竟隐隐浮现出眉目传情四字。
她连忙摇摇头,试图将这几字甩出脑海。
就在她认真甩头时,便见他离她的脸愈发靠近,贴在她耳旁说道:“小姐放心,你的衣裳,是那农妇帮忙穿的。”
别允一颗心高高拿起,又缓缓放下,长吁出攒在心口的那团气。
他不再与她玩笑,正身继续说道:“自你昏迷之日起,已过了两日,今日是第三日,他们恐怕早已到过驿站了,正等着我们去会和。今夜你好好休息,明日我们便出发,去镇上拿些医治风寒的药,再赶去驿站,如何?”
别允点头应好,便侧过身去准备闭目休息。
没想到自己这一睡便是足足三日,她心里惦记紫苑那个丫头,不知她那日可有受伤,她那么跳脱的性子,这几日也该急坏了。
却在回身之时,发现傅莽这厮,竟还站在她的榻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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