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适逢秋季运动会,耀中停课三天。
最后一天的下午,体育场上拍照呐喊玩疯了的同学方才陆陆续续回班,准备集合参加闭幕式。
刚一进门,不知道是谁压低声音喊了一句:“钟、钟邵奇……”
方才还你打我闹吵个不停的同学齐齐一静,目光不约而同都往靠窗第一列倒数第三排的位置聚焦。
是了。
钟邵奇钟同学,正在睡觉。
右手搁在桌上,额头抵住手臂,脸朝下,看不清他睡着了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坐在他左手边刻意蹲守了一下午的女孩悄悄拿出手机拍照的花痴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哪怕拍到的只是一个连睡觉时都唇角微抿、不好相与的清冷相。
众人一时之间消了声息,而他不知何时又睁开眼,抬起左手手腕,瞥一眼手表。
十一月十五日,下午四点三十分。
桌椅靠拢的碰撞声,挂在课桌一旁的书包被人单手拎起。
少年捞起窗边的眼镜盒,眼镜一戴,一点睡意朦胧的恍惚劲都没有,只撂下一声清冷的“借过”,便越过挤在门前面面相觑的同学,向教室外走去。
有个胆大的女同学在背后喊:“钟同学,你不参加闭幕式方阵吗——?诶!你……”
当然没人回答。
离开教室,拐下楼梯,他一路逆着人潮而行。
不时有路过的男男女女冲他打着招呼,都被他以一个简单的颔首示意而过。
直到路过后门拐弯处一片低矮红墙。
有个女孩灰头土脸地趴在墙头上,冲他喊一句:“钟同学!”
少年的脚步一顿。
他抬起头。
正卡在墙上不上不下的陈昭,便咧嘴冲他笑。
她高高扬起左手,险些因此没扒拉住墙,又赶忙两手一抱,死死贴在墙上。
这样狼狈,却还有闲心跟他唠:“钟同学,你去哪?下午不是你们学校的运动会闭幕式吗?”
他不答反问:“……你趴在那干嘛。”
平常翻墙不是挺麻利的,一天能来两三回。
陈昭也不跟他客气:“我背着给你的礼物呢,怕蹭脏了,又不敢直接扔过去,竟然就正好碰见你了,钟同学,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钟邵奇就过去了。
她一句话。
陈昭又说:“你能不能伸手接一下,我怕掉地上变形了。”
钟邵奇微微蹙眉,还是冲她伸出手。
她见状松了口气,继而艰难地背过身,从背后的书包里翻出一个用礼品袋扎好的布娃娃,伸直右手,递到他手里。
用黑毛线缝起来的黑色短发,金线作眼镜,穿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那身黑色礼服——连意外被她拽掉第二颗纽扣的细节也没遗漏。
而他三天前塞给她的银行卡,正好端端的放在礼品袋里侧,卡在娃娃的大拇指缝隙里。
十一月秋风萧瑟,拂过她额前碎发,钟邵奇看看娃娃,又抬头看她。
猛一下才看清,原来她笑到开怀时,嘴角会有两个浅浅酒窝,连讨人厌的洋洋得意,都叫人觉得有些可爱。
她说:“钟同学,你要我买新校服,我就从卡里取了一百块,结果爷爷差点没打死我。他说要我一定给你一个回礼,你不知道,我爷爷以前是做裁缝的,他还想扯两匹好布给你做中山装呢——我跟他说,你是国际学校的,不穿中山装,而且也不知道你的尺码,还是我聪明,做布娃娃就好啦,也不计较什么尺寸不尺寸的。”
啰嗦。
她说:“钟同学,你还没告诉我,你这么急匆匆要去哪呢,诶,你别走啊!我还挂在这呢!……喂,钟同学?!”
他一边把布娃娃放进书包,一边计算着距离,退后了五六步缓冲——
那天的最后,陈昭被钟邵奇从墙上扛了下来,落地,已经在耀中后门外。
陈昭逗他:“钟同学,没看出来,你这天天读书的,力气还这么大,还蛮有翻墙的天赋嘛。”
钟邵奇把玩着那个布娃娃,不理她。
“钟同学,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还有,这可是我回家的路,你不去闭幕式又不等司机接你回家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钟邵奇脸色一僵,扭头看一眼不知何时已走过老远,依稀只看得到个红顶的学校大门。
陈昭说:“往回走?”
钟邵奇瞥了一眼距离,又看看身后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继续走,送你去公交车站,等会儿打个电话,司机到那边来接我就行。”
话说完,又像没事发生一样,他们继续并肩往前。
无论是谁看了,大抵都要惊讶,待人疏离如钟邵奇这类人,什么时候竟然能跟“普通同学”——甚至称不上普通同学的人,保持这样,无需格外挑明的亲密距离。
一路上,只有她叽叽喳喳,他难得应话,只是摆弄着那个布娃娃,饶有兴味。
“所以,你今天到底为什么逃学呀,钟同学?我猜猜,该不会是因为我趁着我们学校也开三天运动会,翘课去爷爷家住了几天学做布娃娃没来找你,所以你……”
“为什么把银行卡退回来。”
“啊?”
猛的一下被打断,陈昭很快把刚刚要问的话抛在了脑后,只顾着应对眼前的烫手山芋。
“你说银行卡啊,那个,银行卡……银行卡,钱很多。我觉得,我收了钱,你就会真的觉得我是个特别坏的女孩了,其实我、我也没有那么坏,是不是?虽、虽然我看了余额,我,我觉得……总之……”
“……”
“我之前觉得你很坏,所以才对你很凶,你能不能,咳,能不能别那么讨厌我了?”
钟邵奇默然片刻。
半晌,指了指不远处驶来的739路公交车。
他说:“不想要就暂时放在我这,什么时候你愿意要了,直接拿去,随时都行。……车来了。”
陈昭有点懵。
临上车时,又听得某人,淡淡在她身后补了一句:
“还有,不是买了新校服吗,明天穿来看看。”
=
一阵接连不绝的响动。
没有得到回答的叮嘱和她侧过脸来的微笑一齐静止,破碎。
“……!”
他霍然睁开眼。
一旁的手机正震动不停,提醒着不断涌来的电话是多么急切。
钟邵奇眉心微蹙,揉了揉太阳穴。
停顿多时,好不容易从梦里缓过神来,复才伸手,将那恼人的电话捞进手里。
“出什么事了?”
大抵因着难得梦到的前尘往事被这么草率的惊醒。
一贯沉稳冷静如他,接起电话时,语气竟难得有些直白,不乏责怪的隐义。
电话那头声音略显嘈杂,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清,原来是他的银行基金经理,受人委托致电。
“对、对不住啊,钟少,是这样,上海东亚银行分行那边的先生让我转告您……”
他名下一张闲置多年没有资金流动的银行卡,在今天上午九点半,被人取出了四百六十万,但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最后又重新存进银行,当事人选择报警,声称自己受到胁迫。
东亚银行本身就有钟家的注资,当即向香港总部汇报,辗转几个电话通知到他。
电话那头的银行经理还在不迭致歉:“实在对不住,但分行行长那边说可以调出来监控让您确认一下是否是中间人取款,如果不是,也好协助大陆警方那边立案,您看?”
他沉默良久。
末了,戴上眼镜,沉声叮嘱。
“……不用着急,监控发来看一下,我助理阿Ting稍后会联系你。”
十五分钟后。
事出突然,东亚银行不得不紧急运用上级权限调取监控,效率倒是奇快,录像不多时便传到钟邵奇的私人电脑上。
他摆手示意阿Ting先离开,这才滑动鼠标,点开了那段音画俱全的监控视频。
双手成塔,抵在唇前,钟少有如对待什么机密公司文件般庄而重之,视线却分明只胶着在她脸上。
——录像中,大抵是头一次坐进银行VIP接待室里,陈昭坐立不安,时不时抬眼看一下监控,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紧张和做贼心虚。
四百六十万现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装进她带来的那个崭新的24寸拉杆箱正好。
工作人员待她这个贵客细致体贴,力求宾至如归,而她呆呆地看着钱被清点着装好,却迟迟没有动弹。
良久,她忽然拽住路过的经理问了一句,“你一个月工资有一万块吗?”
经理面露尴尬,结结巴巴地答她差不太多,几次想要抽回手,又怕惹人不快。
她这才像是木然地回过神来,松开手,说了句对不起。
“能不能麻烦你把门带上?我再点一下钱。”
经理关上门,静候在沙发一侧。
而她蹲下身,看着那一摞摞的钱发呆。
半晌,忽然喃喃了一句:“……870126.”她埋下头,隔着屏幕,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到闷声闷气、近乎啜泣的一句,“这么多年了,还是870126.”
870126.
是她的生日,也是他予以她这笔在她看来不可承受的巨款时,从不吝啬表达珍重的密匙。
她生于1987年1月26日,隆冬天,却是他少年时代唯一的暖春。
虽是他给予她,却也同样是她心里最不容践踏的丁点自尊。
而后。
监控里,一个女人大喊大叫着从门外闯了进来,扑倒在那一箱子的钱面前。
女人死死揪着着陈昭的手,生拉硬拽,“还点什么?别耽误时间了!拿了钱快走,你想要你叔叔继续在那里受苦啊!”
“你还有没有良心!我是你亲妈,我告诉你陈昭,你别想拖延时间,有钱不救我们,你还是人吗!”
这句话大抵刺痛了陈昭的神经。
她望着女人,视线一低,又看向自己被扣住的手腕。
视频里——
陈昭忽而转身,一脚踹在行李箱上,力气之大,生生让那沉甸甸的箱子向一旁侧倒,钱币翻飞,撒乱一地。
在众人呆若木鸡,齐齐看向满室狼藉的时刻,陈昭掏出那张银行卡,一左一右,两只手一齐用力。
“啪”。
清脆的一声响。
注:当时是2012年,钟同学和阿昭都是87年生人=W=,25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4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