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应十七年秋,朝中有大臣有废太子之论,入冬后声势渐显。十八年春,一百三十多位朝臣联名上奏,请求皇帝易储。
按理来说,这样的场景下,皇帝就算再喜欢这个太子,也只能废储了。
然而预料中的太子被废并没有到来,反是牵涉其中的大臣,被扣上了“结交皇子,妄议国储”的名头,或贬黜,或问罪。其中,作为这件事情上明面牵头的江家,主事者赐死,其余男子充军,女子没入宫中为婢。
……
江雨扉于梦中惊醒,没有刚刚脱离梦乡的懵懂,反是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儿里出来了。
周围的环境并没有变,铁栅栏,湿茅草,奇怪而陌生的味道,以及可望而不可及的、从小窗户透出的那一小缕吝啬的阳光。
那阳光实在太过渺小,不足以温暖这一方囹圄,也不足以温暖江雨扉。
她呆愣愣地望着那束一照进来便会被黑暗吞噬的阳光,想的却是江家。
每想起一次,恐惧便在心头缠绕得更紧一些。
她的头颅不知不觉地便低了下去,眼神直勾勾地瞪着自己的裙子,好似死不瞑目一般。
那裙子是粉色的,可她的眼中却仿佛到处都是刺目的红。
最先漫上心绪的,是父亲吐血的场景,一口一口的,粘稠的温热的,怎么都止不住的,而后又是母亲颈上喷出的鲜血,更有冲击力,也更快地带走了生命力和体温。
最后便是一条蓝色的襦裙,没有腰带,斜斜地挂在房梁上,里面还裹着她的长姐……
她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得便是长姐自缢的惨状。
长姐自嫁入夫家后,兢兢业业,操持中馈,不过四年的时间,先后诞下两子一女,可就因为父亲力主废储,而姐夫一家是太子一党,长姐便无故被休弃。
她不知道长姐将自己的头悬进那个小小的圈中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她也不明白,她温柔的长姐为何就走到了这一步,她只知道,长姐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和满身是血倒下的母亲一样死去了。
而父亲,饮下毒酒后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了那么久,也还是没有断气,她都来不及为他哭上一场,便被官差们捆着带到了街上。
她只是个小小的闺阁女子,诗书也罢,明礼也罢,说到底,都不过是为了嫁人而已,朝政上的事情,她虽也耳濡目染,可到底知之不多,也不敢妄下什么定论。
可是太子顽劣,不好读书,气跑了三位先生,贪花好色妖姬美妾满室,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总是真的吧?
她是真的很怨愤,也怎么都想不通,为何皇上不信忠臣之言,非要去保一个满朝文武都不看好的太子,甚至……
甚至还为了这样的一个太子,要了父亲和母亲的性命,长姐临走的时候,甚至都没来得及吃上一顿家里的饭菜!
江雨扉不知是第多少次泪流满面了,她哭得上期不接下气的,可再也不会有人给她递上一条手帕,或者温言劝慰她了。
如今她家中,便也只剩下一个二姐了。
二姐……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江雨扉无意识地捏了一把身边的稻草,湿冷,扎手,还有些黏糊糊的。这手感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可胃里越是翻腾,心里反而能好受一些,连带着眼泪也通畅了一些。
二姐身体一向不好,已经在老家养了一年多了,按照圣旨,她也会被押到京中,关到这里来,然后成为宫中的罪奴。
她不知道二姐能不能平安到达京中,到了京中又能不能熬过这牢中的湿冷,也不知道押送二姐的,会不会也是那些粗暴的兵丁。
她想起自己被押送时的场景,先是粗粝的麻绳勒在身上的感觉,而后是被粗暴推搡,在后来就是路人的指指点点,到了最后也就麻木了。
沉重的大门开启又阖上,很快便有一个女狱卒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壮实的嬷嬷。
三人一路到了江雨扉的这间牢房处,那女狱卒利落地开了锁,锁链和锁头打在木桩子上,闷响的声音很是刺耳。
按照头顶的那一小簇天光来算,她关在此处,想来也有两日了。
她第一天来的时候,便有个关在对面的疯妇人手舞足蹈地跟她喊,那话语含混不清,听着很是吓人,后来又听了好几遍,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人说的是,没入宫中的罪奴,在成为宫中婢女之前,都要先去衣打上一顿杀威棒,养好了伤,才算是正式能在宫里做个最卑贱的奴婢。
江雨扉本人倒是不怎么在乎的,她是觉得,反正都这样了,还不如被打死了算。
反倒是另一个比她还小的姑娘,听上一次便要怕上一次。
那姑娘也是在江雨扉的这一间关着的,比江雨扉还早来了一天,人看上去怯怯的,身上的衣服首饰虽都价值不菲,可无论是花样还是颜色,其实在京中都是早就不时新的了。
想来是地方上送过来的。
许是看着姑娘害怕,周围关着的人也都开始专门吓唬她们两个取乐子,尤其是对面的那个疯妇人,那小姑娘甚至还被吓晕过去了一次。
如今那姑娘可能是被吓得厉害了,眼神比江雨扉还要麻木一些,许是有些精神涣散了,被那壮实的嬷嬷给生拉硬拽出去的时候,都没给个一星半点的反应。
就那么任由着别人将她给拎了出去。
反是对面的疯婆子好像格外的兴奋:
“免不了!免不了!你们这些罪奴!都要关上三天!饿上三天!打上二十板子!打你们个老实!本宫替你们补上!本宫全都替你们补上!!!”
“新来的!”妇人说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格外兴奋,手舞足蹈道,“你是不是很想出去呀?没事,你很快就不会想出去啦!你们出去都是要被扒光了衣裳,打一顿杀威棒的!你们出去了——就是个死!”
妇人的样子可怖极了,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厉鬼,冷不丁的一声叫喊,吓得江雨扉差点弹了起来。
耳边的声音却是还没停歇:
“还念着什么金尊玉贵呢?醒醒吧,这是宫里!你们来了,都是要做奴婢的!一群贱婢!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福春!掌嘴!”
“给本宫狠狠地掌她的嘴!”
这话越听越像是疯话,越说越是含混,到了最后,江雨扉已经是连个数都听不出来了。
她也不想听了。
如今牢房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好像整个世界都忽然安静了一般。
她忽地有些悲从中来,那个女孩就这样被带走了,而她甚至连人家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
从前也只知道本朝有罚没为奴的律例,却不知道宫中的罪奴在正式入了宫前,还有这么一遭。那小姑娘想来应该就是被拉去打那“杀威棒”了。
也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光景,还能不能活,能不能在这宫墙之下活。
江雨扉打了个冷颤,好似突然从梦中惊醒了一般,就像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切切实实地反应了过来,那板子是要打在她的身上一般。
昔日里她是家里正儿八经竟的尊贵主子,能用在她身上的惩罚无非就是禁足、抄书,了不得了有什么大错,也不过是打几下手心,顶天了也就去跪祠堂而已。
打板子,她便是见过也没见过,最多是外面在那打,她在里面坐着听。
可如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竟不想这刑罚也会加诸在她的身上。而她能想到的,除了贿赂,也没什么办法了。
她在自己的身上来回地摸,可是摸了好久,最后也还是没能寻到什么,只在耳朵上摸到了两个小小的坠子,在这富贵如浮云的宫里,这些东西,只怕也什么都不顶吧!
连日里的惊吓、恐惧、忐忑、不安,在这一刻再次如岩浆般喷薄而出,泪水也再一次决堤了。
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可她现在,除了哭,也实在是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