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回到家，钻进简陋的箱子里闭上眼睛时，长毛说的话还在我的耳边回响。我必须承认，我真的动心了：被老主人带去了城里又见到了许多年轻人、那些人很慷慨、他们很喜欢动物······

我不断地回忆长毛向我讲述的那十几天发生的事情。一切都是那么梦幻而浪漫。或许，我也能够拥有那样一个转机，我也能过上那么美好的生活。而长毛向我提供的另外一个细节更是让我的希望达到了顶峰。他说，那年轻人昨天竟来到了这村子里，他跟着老人还到了一处房子，那似乎是那年轻人在这里的家。

那家好人家可能是要搬到这里住了，这是长毛得出的结论。

他们对狗那么好，那么对猫肯定也不差。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我们差别又不大，而且我也很乖······

梦里，我已然与那家人过上了温馨愉快的饱足生活。

可怜，我那时候完全忘了，哪怕是半个月前的长毛也是我无法相比的，他是忠心耿耿的护家犬，而我只是一只脏兮兮还营养不良的流浪猫。

不过这个道理很快就由现实教会我了。

没过多久，长毛便告诉我那家人果真搬进了那栋房子。那时我已经把我的想法告诉了长毛，而长毛也做了一个朋友能做的一切。他选择在风和日丽的一天带我去那儿——要知道天气好了，人的心情也好，我越容易成功。我跟随着长毛前往那里，一路上想了许多可能以及我该怎么做才能表现出自己最棒的状态。

长毛停在了街对面，他注视着我走进那家人的院里。

他们没有关上正门，所以我没有选择翻墙而入，而是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进去，仿佛我已经是这里的合法住客。

这处房子是在一条我从来没有来过的街上——因为这儿的街道很干净，也没有垃圾堆。因此，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我是怀着敬畏的心情，细细观察这里。嫩绿的草坪、干净的石板、宽阔且整齐的院子、栅栏里争奇斗艳的各样花朵、还有那辆停在不远处的四个轮子的车······这家人居住在北边的房子里，我没敢往那儿细看，但还是看到了那扇巨大且明亮的玻璃窗。

长毛说，城里街道上有许多很大的玻璃窗，你往里面看就可以看到玻璃窗里摆设着的漂亮商品。而我那时远远站在那儿看着玻璃窗里吃饭的那一家人时就想起了他的描述。的确，玻璃窗里的一切美好得就像是商店里最昂贵的东西一样。

我站在那儿，羡慕又紧张。我根本不敢再往前迈一步。

我在害怕什么呢？

或许您看到这儿又笑了，先生，我在报纸上见过您的照片，能想象出来您笑起来的样子。这儿确实挺好笑，连我自己回忆到这里也必须承认那时我的眼界过于狭窄。一直从未出过村子的猫没有在见到“那幅美丽的画”时大哭着冲出院子就已经很好了。先生，但我现在反而觉得，眼界狭窄也没什么不好的，那时候一个干净的院子就能充满我的整个心灵。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满足感反而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站在那儿不动，但屋子里的人们还是看见了我。先跑出来的是这家的小女儿，她像个小天使一样笑着向我跑来，然后越跑越慢，最后她站在了我的面前皱着眉头看我。

我坐在地上忐忑不安，或许我该换个姿势的，但我当时慌了神，一味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动作。她对我的评价怎么样？我这瞬间的命运就掌握在她的手中。

起风了，有些凉。我忍不住动了动耳朵。那小女孩抬起了她的右手，对，之前长毛就告诉过我这种动作，我激动地等待着她柔软的小手温柔地落在我的背上，我不会生气，反而会用脑袋蹭一蹭她，我很乖，我可以比她见过的所有猫都听话，她会很开心，还叫来了自己的姐姐······

“哎，别碰那只猫，脏死了！”

这家母亲的喊声毫无征兆地闯进了这安静美好的画面。我知道这个小女孩不会再触碰我了，因为她抬起的右手落到了自己飞扬的发丝上，她把那缕头发别到了耳朵后面，然后跑开了。

她没有忘记把对我的评价留在这片稀薄的空气里。我僵硬地听到了她的话——“好丑的猫”。

这就是她对我的评价。

窘迫的瞬间总是很容易被记住，我到现在都能回忆起那时整个脑袋发热的感受，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专程来这里被这家人羞辱。我算是看破了一切，便轻描淡写地离开了那个院子。

离开的时候我还差点撞上了一个走进来的人，她紫色的发丝随风飞舞着，我只看一眼便知道她的头发一定比我的毛好看。

又脏又丑的猫······

我盯着路面上的水洼，天空中的云从水洼里飘过，一朵又一朵。

我没好意思再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去找长毛汇报我的成果。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躺在了地上。

这儿有些冷，我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便看见阿瞄到了我身旁。

他似乎是刚从外面回到家，身上还带了些冷气。

他看见我醒了，便把一个塑料袋放到我跟前。

塑料袋里是几块饼干。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眼里涌出来了，我忙转过身，用手蹭了蹭，才转回去。

阿喵背对着我，他没有说话。

他一直在向外看，外面是一堆柴火，它们静静待在那里已经好久好久。柴火上落了灰，柴火上有蜘蛛，柴火上的蜘蛛正在忙碌着。

“阿喵。”我忍住内心的波动，尽量稳住了自己的声音。

阿喵他依旧背对着我，没有说话。

我有些害怕。

“小白，”他过了好久才开口，“我知道你现在正是喜欢玩的时候。我不是不允许你出去玩，只是，我们的情况毕竟有些特殊。我们需要努力，我们需要很努力才能填饱肚子。”阿喵的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他沉默了。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像针刺在我的心上——疲惫的眼睛依旧温柔地包容了我。

我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我知道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第二天一早，我便跟着阿喵出去找东西吃。一路上，我蹦蹦跳跳地缠着阿喵问了好多问题，都是比如“阿喵，你看我的毛好看吗？”、“你觉得我的眼睛怎么样？”、“我的鼻子是不是太大了？”这样的问题。

阿喵见我一直喋喋不休，索性扔给我一句话：“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猫。”

最可爱的猫！

这几个字沉甸甸砸得我头晕脑胀，我简直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软绵绵的。

看来人与猫的审美观是不同的，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捡垃圾的一天是辛苦且充实的。我又回到了过去那平静的生活，往事没有能够在我的生命纸张上涂上任何其他的颜色。

除了吃不饱外，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每天清晨跟着阿喵出去，深夜随着阿喵回来，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美美地睡一觉如今又成为了阁楼最深处的那个宝贝。好像我的生活就会这样继续下去了。

可是我还没有彻底忘掉那个院子，还有那飞舞的紫色发丝。

怎么忘都忘不掉。

而垃圾堆里日益减少的食物——不，现在应该改口称为可食用的垃圾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或许，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我是为了寻找出路才翻墙进入那个院子的，不是为了别的。

然后，我就有了一块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天地。

我在草坪上静静躺着，我在草坪上翻滚，我在草坪上玩自己的手，我在草坪上随便追着什么跑······

可是丑陋是这家人不肯在我身上撕下的标签。在我一次又一次被赶出这个院子后，我终于意识到，他们不只是不愿意施舍我一点吃的，他们还觉得我的出现污染了他们的眼睛。

不出意外，那一天我坚持不懈地在院子里“喵喵”吸引了这家人的注意后，这家的男主人又一次拎起我，打开门，然后把我扔了出去。

“喵——”

“这东西怎么又来我们家了！我就说我们不该来这个破地方住，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来这儿。唉，这里跟城里怎么比呀，我的命怎么就——”

“好了好了，这儿也挺好的，你看这空气这么好，肯定对健康有帮助，病也就好得快。”

“行了，还不是你没出息！生场病就能把钱都花完了······”

他们又这样吵了起来，而我则无精打采地开始往回走。又是这样，可是，我抬头看向小路尽头的长毛，他的眼神正在鼓励我。

这几天我之所以能坚持下来，离不开朋友的鼓励。

我正要快步走向长毛，变故就在这时发生了。我身后的房子传出了惊恐的尖叫声。

我冲进院子，看见这家的女主人瘫坐在草地上大哭大喊，男主人正在四处乱窜，现场乱作一团。

后来，阿喵告诉了我那一刻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原来那几天阿喵注意到了我心不在焉，他决定偷偷跟着我看看我到底是怎么了，但没想到他看到的会是我被人踢了一脚，还被这人从屋子里扔出来。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凶狠的阿喵，他嚎叫着追逐那家的男主人，而男主人正在院子里绕着圈逃跑，仿佛阿喵是什么凶猛的野兽。

我看着这一幕几乎站不住。“别追了，”我尽力追逐阿喵，“别追了！”

阿喵见我一边没出息地哭着一边追他，他只好放缓步子来到我身边。

“别哭了，别害怕。”

我掉着眼泪使劲挤阿喵，希望它快点离开这里。我不想再看见阿喵被打了！

“我们快走吧！快点！”

这里的人都特别不喜欢阿喵，见到阿喵就想用脚踢他，连那些平时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人家见了阿喵都要拿起扫帚骂骂咧咧地赶跑他。

我用身子挤阿喵，可是阿喵一动不动，死死盯着男主人。

“这只猫，”男主人的影子笼罩了我们，他的眼睛在发光，“他竟然是黑色的！”

没错，阿喵是一只黑猫，纯黑的猫。

我躲在阿喵身旁等待着他把我们拎起来然后扔出去。

可是我们等待的不是巴掌，而是紫头发。她从屋子里奔跑出来推开了她的爸爸，亲切地把我们，不，她无视了我，亲切地把阿喵抱了起来。

我看见她抚摸着炸了毛的阿喵。她笑成了一朵花。

“好酷的猫哦。”这是她对阿喵的评价。

直到我们从那一家人的手中逃脱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后，我还沉浸在紫头发对阿喵的评价中。

好酷的猫？

我绕着阿喵走来走去。他正懒懒地躺在地上，长期缺乏营养使得他的毛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和柔软，如今正像稻草一样乱糟糟地挂在他的身上，让猫不忍直视。

阿喵睁开眼睛直直望向我：“走什么呢，你不困吗？快去休息休息我们还得出去吃饭呢。”

对哦，我们等会儿还要出去找东西吃。

我乖乖躺进了我的纸箱子里，闭上眼睛。

阿喵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今天晚上我们再讨论你又溜出去的事。”

我忍不住抖了一下。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午后的阳光暖暖的，单单看一看都觉得全身连心里都暖和了。这里的时间流淌得很慢。

可是我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不是因为担心今天晚上该怎么向阿喵解释，也不是因为待会儿又要在垃圾推里劳碌······我有些焦虑，翻来覆去才听出我脑中一直回响的那句话——“这么酷的猫，我好想养啊！”

这是紫头发在抱着阿喵时脱口而出的话。那时我看着她欣喜的表情，知道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阿喵在听到这句话后立刻挣脱开跳到地上往外跑，我只好跟着阿喵跑了出去。

阿喵不愿意成为宠物猫，这我是知道的。他喜欢自由和独立，不喜欢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可是这样的追求在那时的背景下会让我们越来越瘦弱，越来越辛苦······

为什么阿喵不愿意和人类成为朋友呢？我不明白。或许我原本不会直白地问阿喵这个问题，可是我下午同阿喵一起捡完垃圾回到家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

“阿喵，你有没有想想过和人类成为朋友？”我开口问道。

“朋友？你是说让我去接受他们的羞辱和殴打吗？”阿喵瞥了我一眼，冷笑着。我看见他的表情，想起了下午我们在路边遇到长毛的时候，那时阿喵拱起身子凶恶地朝长毛低吼，而长毛静静地看着我们，表情怜悯、同情。

我终于受不了了。

“阿喵，你为什么要这样！长毛他有欺负过你吗？那紫头发的女孩有欺负过你吗？你为什么总是要抓着人们做错的那点事不放？是时候原谅他们了。阿喵，你这样下去是没办法过上好日子的。”

先生，这便是我所犯的第二个重大错误。我不顾阿喵的感受，自以为是地把那些所谓的大道理强压在阿喵的身上，为了我自己的目的和心愿，假装看不到阿喵被伤的血淋淋的心。那时的我是多么的自私啊。

可阿喵并没有责怪我，他只是平静地说了句：“我们会找到办法的。”

那时我以为阿喵只是不知变通，喜欢拿这种话来应付我。我不知道他为了这句话付出了多少努力，又焦虑了多少个夜晚。

“小白，你过来一下。”

不久后的一天，我在外面见到了长毛，他表情神秘，让我有些好奇他想要说什么。

“怎么了吗？”

“你看那里。”他带我来到了一处老屋，我看见那院子里聚集着好些人，屋子里隐约有哭声传来。

“这里今天死了人，我估计很快就会有东西给你们吃了。”

长毛看我疑惑的样子，继续向我解释。原来那屋子里有人被盖上了白布，这代表着两天后村里人会聚在一起大吃一顿，到那时候我们去那儿蹭蹭饭也是可以的。我向长毛道谢，接着离开了那里。我有些担心，不知道阿喵会不会接受这种方法。

出乎我的意料，阿喵答应了我两天后会去那里看看。

平静的下午，阿喵反常地躺在家里睡觉，我想他应该是太累了。

两天后，村里人果真在路边摆起了桌椅碗筷，还来了好些外地人，十分热闹。我在那里玩了一整天，还忙着把东西递给躲在草丛里的阿喵——你知道的，阿喵不适合公开露面。我从这张桌子底下溜到那张桌子底下，可算是享用了一顿大大的美餐，还攒下了一些等到接下来几天吃。

到最后，我懒懒地躺在桌子底下不肯离开，阿喵跑出来踢了我一脚：“走了。”

“哦。”我艰难翻身跟上阿喵。

我没想到这会是我和阿喵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小白，你真的希望我和人类交朋友吗？”

夜晚来临，我撑得睡不着，听见阿喵犹豫的声音响起。

“阿喵，这样看你自己的意思呀。”吃饱喝足的我心情不错，脾气也好了不少。

“可是人们都很讨厌我啊，他们可能根本不喜欢猫。”

“怎么会！”我听见这话立马来了聊天的兴致，便直起身子看着箱子外面的阿喵，“你还记得那个紫头发的女孩吗？她就很喜欢你呀。”

“她？”阿喵明显不相信，“你怎么能确定——”

“我当然能确定。”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那她都说了，她觉得你很酷啊。这不就代表着她很喜欢你嘛。”

我的眼睛眨呀眨，希望阿喵能够听得进去我的话。

阿喵的确听进去了，这中间的曲折我不想过多描述。只是阿喵离开的那一天他向我说的话一直深刻在我的心中。

他说，小白，能听懂人类说话这件事需要藏好。

我那时候才明白，原来并不是每一只动物都可以听得懂人类讲话。

阿喵走了，他成了紫头发的宠物。他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不过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带的。他独自去了那个院子，我没有跟去。是我自己不愿意去的。那时候阿喵问我，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啊。我说我才不要呢。

那个院子那么封闭，那么窄那么小……何况那一家子都不喜欢我。

不过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噩梦是那般可怕。我过去不怎么做梦，噩梦就更少了。这一连几天闭上眼睛看见的都是诡异的图像和情节，就算是醒了睁开眼睛心里也会闷很久。

也亏了长毛对我的劝导和照顾，我才能从糟糕的状态中走出来。现在想想，阿喵离开后，我在村子里最初生活那几天真是我生命中最惬意的时光。不需要再去垃圾堆里度日子，每天躺在那儿等待着长毛给我东西吃就行。花香、风穿过的声音、阳光和门前矮凳的影子、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这些就构成了我关于那段时光所有的回忆。

舒适的时光转瞬即逝，接下来的记忆变得易碎。有些发生的事情我有些记不清了，先生，我分不清那些充斥在我脑海中的画面到底是我的胡思乱想还是做过的梦，总之不像是真的。

但是这段时间又与之后的某个事件有所关联，所以我还是在此简单写下那些我比较确定的事情吧。

在阿喵离开家去那院子里生活之后，我便很少见到它了。虽说它是有想帮我的心，但是有心无力。那紫头发又非常讨厌我，他也只能减少与我的往来。没了管束对我来说也是好事——大多数时间躺在安静的地方晒太阳，偶尔去找长毛和他的朋友聊聊天。那阵子也多亏了长毛的帮助，我才不至于饿死。

夏天很快到来，随着酷暑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年轻人——他们都是紫头发的朋友，要来这乡下度过一个美好的假期。这都是我从玲玲那儿听说的，那时她正在跟旁人打电话，而我则作为她的宠物猫躺在她的腿上。

我与玲玲相识在一个普通的夏日。她从城市来到乡下找紫头发玩，而我从睡梦中跑到现实里去找长毛玩。那时我正待在长毛和他朋友们的身边与他们聊天。我记不清我们当时是说了什么，总之我们为了件小事吵了起来，谁都不让谁。朋友之间有矛盾倒也没什么，但糟糕的是玲玲经过了那里，她显然被我们的吵架声吸引了。

我那时候还暗笑这城里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连动物之间的吵架都能看得大惊失色，仿佛有谁要吃了她似的。

我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只猫。

等到我想起来这事，玲玲早就恢复正常神色把我拎了起来，她抱着我离开了那里。

临走前我看见长毛对我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