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侯府门外,两军对恃。

如意书房,容鱼与永安侯相对而坐。

一炉沉香浅浅燃烧,幽幽清香袅袅婷婷,无形于空气之中。

永安侯独自坐在古木长椅上,脸色平静,双目微阖,听到入室的脚步声,他轻轻地开口:“你来了。”

“参见侯爷。”容鱼侃侃道。

“你以什么身份而来?”长椅上,永安侯的双眼深深凹陷着。

“大成的子民。”容鱼的声音坚定而坚硬。

永安侯嘴角撇起一抹冷笑:“大成的子民。如今的大成外强中干,空有一副皮囊,无良官、多难民。圣上贪恋贵妃,鲜理朝政,少关民情。地方官员收受贿赂、剥削百姓,大成子民生活坎坷,这样的大成你还敬畏崇拜着吗。”

“大成如今确实内中干竭。朝堂之上,一人独大,狂揽政权,私结百官,也难怪如此。”

“朝堂之上的事你又如何懂得。群龙无首,精英难觅,必须有人主持大局。大成前年大旱,去年山崩,今年外敌来犯,我请人夜观天象,紫薇势弱,新星东起,该变天了。”

“变天了。”容鱼淡淡道,“侯爷当真如此自信?”

“不是自信,是顺天意而为。”

“好一个顺应天意。“容鱼感慨道:“建成大旱,青州山崩,这些若强自说成天意,别人尚且能相信,可古纥来战,如何能算作天意?难道侯爷便是这天。”

永安侯默然不语,容鱼接着道:”此次前来,我是带着两个消息来的。侯爷深处侯府之内,想必有些消息不太灵通。先说坏消息吧。今天中午陈贵妃已自缢于禧镶宫。”

说到这里,容鱼抬头紧盯着永安侯,他的双目稍稍颤抖了一瞬,随即恢复了平静:“想必圣上甚是悲痛。”

“确实如此。”容鱼悲恸道,“贵妃自缢前,亲笔书下万余字《罪己书》呈于陛下,陛下见之甚为悲痛。”

停顿了一瞬,容鱼接着道:“不过侯爷大可不必担心,万余字《罪己书》通篇将侯爷摘除在外,贵妃成了罪妃,您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侯爷。正所谓自古单思最愁人,入宫十八年,陈贵妃又得到了什么。真的是可怜,可悲。侯爷,你好狠心。”

永安侯轻蔑一笑,没有说话。

“侯爷,收手吧。刚刚前线来报,王军大胜,已逼退古纥至万余山后,想来此仗也快要结束了。侯爷你是有见识的人,你明白自古以来乱臣贼子都是什么下场。不仅是你,全侯府的上下老小,侯府募集的所有兵将皆将全数伏诛,不仅如此,史书还会记上乱臣贼子的恶名,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永不得安宁。”

“成王败寇,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规矩,这代价我承受得住。”永安侯面色不改,丝毫看不出心中的波澜。“不如我们赌上一把,看谁能笑到最后。”

“侯爷,收手吧,这一战,您不会赢的。”

“皇上无能,太子偏激,古纥势强,阑丹喜战,为了大成的未来,为了大成的永世繁荣。这天必须得换。”

“全都错了,你为的是你的私欲贪婪罢了。”容鱼情绪有些激昂,她努力控制自己镇定再镇定:“永安侯,别再自欺欺人了。你若真为了大成的未来,为何要私通古纥,为何要私联贵妃,为何朝堂之上一人狂揽政权,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隐瞒。归根到底,是因为你的狼子野心,贪婪妄欲。”

“你当年暗自对陈家二小姐许下诺言,私定终身。其实这只是你的一步棋,你早就知道圣上有意于她,所以你故意接近示好,只是为了将来她入宫之际为你所用。事实也果然如此,你官运亨通,少不了贵妃在圣上身边的耳边风。只是可怜贵妃对你的一颗爱慕之心,到死都在自欺欺人,都还想给你一份体面,最后却只换来你一句“圣上悲痛”。你以为她不知道你的狼子野心,她知道,但这十八年来你可否真心对过她,你对她的只是利用。所以在最后关头,她无颜面对皇上,自尽而亡。”

“你口口声声说你疼惜安若宁,说你爱护她,在意她。可她也只是你这棋局中一颗棋子。当年,你为了收买人心,迎得陈夫人表哥的支持,安若宁被蛊毒毒死,你毫无所为,而是演了一出旷世好戏,让天下人都赞你是个好父亲,真是可怜了安若宁,豆蔻年华,大好青春,都为了你的建国大业铺路。而让我更为震惊的是,两年后,你为了蒙骗天下人,竟让我来冒充安若宁,让天下人来可怜你。安若宁尸骨未寒,你就拿她来救场,她九泉有知,会怎么想你,你可真是位好父亲。”

“你胡说!”永安侯忍了又忍,终于沉不下起来,安若宁是他最后的软肋,他不准有谁玷污她。他眉头紧紧皱成一团,话语冰冷带着杀意:“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容鱼淡淡回应:“我从未这么想过,毕竟你连亲生女儿都忍心下手,我又算什么。”

永安侯从椅子上一越站起,倏地从置剑台上拔出宝剑,宝剑锋芒,剑身在烛火之下更显闪耀,他拿剑心直指向容鱼:“那我就遂了你的愿!”

容鱼丝毫没有躲闪,她的眼睛坚定而澄澈:“好啊,反正我也活不长了,我已服下了断叶魂,不到两个时辰必会毒发身亡,不用你杀我,我也会死。侯爷,我来这,真的希望你能就此收手。贵妃是无辜的,安若宁是无辜的,大成的百姓也是无辜的。太多的人因为你的狼子野心,为了你的大业而牺牲,侯爷,这根本就不值得。今天,如果你还要攻城,那京城里必还要有一场厮杀,侯府私卫,大成精兵,本是同根生啊,现在却要刀剑相待。外面烽烟正浓,可现在在京城还在掀起内战,把刀柄指向自己的兄弟叔侄,甚至老父老亲。最可怜的是那些黎民百姓,年轻力壮的都上了战场,现在城里留着的都是老妇少妻,孤寡幼儿,她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已经够苦了,为何要遭此劫难。你挑起战争,发动内战,从一开始就失了民心,不得民心,永不得天下。这一战,你必输无疑。收手吧,侯爷,这样还能保住私卫,还能保住侯府上下一百多号人,还能还城里百姓一片安宁。侯爷你不能再错下去了。”

”我没错。“永安侯颤抖着手臂,长剑也在发抖,映射出层层的光芒反射到房间的角角落落,“这是代价,这是所有成大事者的代价。”

容鱼声嘶力竭,声泪俱下:“这不是代价,这是阴谋。边关战争,京城内战,这都是你棋局上的一步棋,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贪婪、私心,从一开始你就下错了!”

一阵泪如雨下,容鱼渐渐恢复了平静,看着颤抖的剑心,她喃喃道:“如果没有这些阴谋,没有这些私欲贪婪,你也算是个好父亲。在侯府住的这些日子,你待我真的不错,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安若宁,怎么有这么个温柔体贴的爹,画画的好,待人宽厚,还会洞察人心。侯爷,即使没有站在权力的最高点,你也是幸福的,你有能干的夫人,聪明独立的儿子,活泼美丽的女儿,还有一群忠实于你的管家仆从。为什么非要去向往那不属于你的权力,想成为那站在高处却仍旧孤寡一生的皇上。皇上至此一生唯爱贵妃,却被贵妃骗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你真的比他要幸福得多。”

永安侯冷冷地笑了,持剑的手臂缓缓下滑,他闭上双眼,有些轻蔑地摇了摇头,他感觉身体有点轻,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他强自站着,将所有悲愤、哀伤、仇恨、后悔埋于心底,他暗示自己马上就要成功了,只差最后一步,只要熬过了今晚,自己就成了天下最尊贵的人。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一个仆从风尘仆仆,慌里慌张,也忘了礼数,竟自要闯了进来。门外的守卫一把拦住了他,他扑腾着双臂,声音嘶哑而颤抖着:“快,快禀报侯爷,大小姐,大小姐她上吊了,现在,现在人没了!”

屋内长剑倏然落地,容鱼仿佛看到了一具雕塑轰然倒塌,她一把扶住永安侯,却被永安侯一把推开:“不用你来可怜我。那是她的命,她自己选择的,我不拦着她。我们谁都不碍着谁。”

“侯爷,侯爷,你没事吧。”容鱼再度上前。

“你不要过来,我没事,我好的很。即使全天下反对,我也要做,我不听你们的,你们也管不了我。”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佝偻着身子,容鱼觉得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沧桑与衰老感扑面而来,他慢慢踱着步,一边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向外倾诉:“安若宁是我的小女儿,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是我和彩宁的孩子。阿宁长得真像彩宁,和她年轻时一个样子,都是那么好看。我而立之年在苏州茶园第一次遇到她,我那时扮作穷苦书生,她是茶园茶女,我与她一见倾心。我向她许诺,此生此世只爱她一人,我要娶她为妻,让她等着我。可我知道,我无法应允她,她身份卑贱,怎么可能做侯府正房夫人。三个月后,我又去找她,把她带回了京中,娶她为妾。她没有怪我,即使我为了讨好夫人很少去看她,她也从来不责怪我。她是我见过最温柔,最纯洁,最善解人意的人,我以为日子这样过下去,也还好,却没想到,她生下若宁后,第二天便投井自尽,连一句离别的话都没有说。我此生负她,直到失去后,才懂得珍惜,才懂得后悔。从那以后,我也明白,我再也不会爱上其他人。正因为此,我从小便喜欢若宁,总想加倍地对她好,好像这样就能补偿彩宁一样,却不知宠爱造成了嫉妒,嫉妒造就了杀戮。我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护不住,还有何用?若宁,爹对不起你,爹真的对不起你。你来世,好好投个胎,莫生在帝王家,莫与王侯将相有一丝拉扯,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多好啊。”

容鱼静静地听着,眼泪不知不觉间喷涌而出,她看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不知从哪拿出一壶酒,直直站在桌旁倒入口中,酒入愁肠,安炅兴致又高了起来,他折回来,走到容鱼身旁,把酒壶递给她:“喝了这壶酒,从此你我再无瓜葛,再不相见。”

容鱼拿起酒壶,一饮而尽。

永安侯笑了,笑着笑着嘴中吐出一口血来:“罢了,罢了,可笑,可笑啊。”

容鱼颤抖着,泪眼模糊,嘴中也涌出一口血来。

永安侯坐回藤椅之上,抹了抹嘴上的鲜血:“断思魂,取断肠草研制而成,初使于西域,药效一般,后经过药师刘子霖改良,药效无双,断无解药。刘子霖可是我的好友啊,不仅善于制药,还善于制毒。我的女儿安若宁就死在他的无常药之下,该药无色无味,服食者初来无恙,却日渐消弱,伤气劳神,直至将元神耗尽,命薄西天。我当然知道是谁所为,可我不能说啊,我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我不能说……”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带了些哭腔,好像一个丢了馒头的孩子,那么无助,那么难过,可容鱼还是听清楚了,只听他像是先生说书般一本正经,丝毫没有要停下的预兆:“这断叶魂由他改良,世人皆道没有解救之法,其实不然。服用断肠草后若服用糜兰,以毒攻毒,将毒血攻出,中毒者只需稍加调养,便可恢复如常。”

容鱼看向酒壶中的酒,忽觉背脊生凉,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你这酒里有什么?”

“糜兰。”永安侯沉静道。“糜兰,宫中常用一种毒品,常混于酒水、吃食之中,服用者,一刻钟内必取性命。”

他眼神飘忽,不知看向何处,却听他道:“本想赐你一杯毒酒,谁能想到最后毒酒成了解酒,看来你命不该绝。我活了四十多年,到最后却是这个结局,罢了,罢了,我真的错了吗?”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永安侯身体蜷缩着,颤抖着,在藤木长椅上,他再也坐不住了,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只见鲜血不断从他的口中喷涌出来,他的双眼不再明亮而变得浑浊起来。

“或许我真的错了。”他轻轻虚弱者吐出这几个字便失去了动静。

容鱼在原地呆坐了一会,她慢慢走近那个瘦小干瘪的老人,将二指至于那人鼻息处,她的手颤抖了一下,一颗饱满晶莹的泪珠从眼眶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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