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1.

这事还要从半年前说起。

沽河道旁有个于家村,地处偏僻又生于这群山之间,自然与外界少有联系。此地民风淳朴,却也因贫困而生活艰辛。

于家村有个容老头,不是本地人,却娶了个容家村的漂亮老婆。听说,他年轻时是个挑物谋生的肩夫,一条扁担,一个人,在这地买了货,再挑到别处去卖,卖完再买,再挑到别处去,如此挑哪卖哪,四海为家,几年间也跨过不少山河,走了不少地方。那年春天,这斯走到这于家村,殊不知和村里姑娘看对了眼。这容老头要钱没有,要本事不行,却偏偏张了一张好嘴,说得那于姑娘二话不说,就算没钱没屋也要和他一块。

于是从那时起,他便不走了,在此安家落户了来。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叫容鱼。可这容鱼命苦,三岁便没了娘,这容老头倒是念旧,从此也没续弦,当然这村里黄花大姑娘也没人想嫁给他。

这容鱼生之前,于姑娘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观音菩萨给自己送了条锦鲤,告诉这容老头,大喜。以为自己生了个儿子,必是大富大贵之命,孩子还没出生就取名为容鱼。可谁成想,这孩子一生,竟是个女孩。这容老头道也还算开明,没有因为是女孩就怠慢冷落了他,不过对这容鱼倒是从小便当男孩养。平日里常常给他讲些年轻时所见所历,自然,言语是稍稍夸张了些。

这容鱼从小便对自己的爹备加崇拜,即便坊间小孩都说他爹不务正业,不靠本事卖力吃饭,平日里就喜欢镇东镇西道活点东西赚个差价。稍稍长大些,容鱼自不会对容老头像儿时那般迷信,可越发对这外面的世界更加向往。

那年冬天,容老头去镇东买货却再没回来,两日后,有人来报,说容老头掉进一个冰窟窿,这人没爬上来,在里面就命归西天了。容鱼倒也没大哭大闹,一个人默默拉回了父亲遗体,静静自个安葬了起来,没麻烦任何人。当然人情凉薄,人走楼空,也没人来帮。

话说这容老头生前就是个爱忽悠的主。没事就把死啊生啊,挂在嘴边。自从容鱼娘走后,虽说也消极了一阵,但他平素心大,没几日也就过来了。

这容老头和容鱼的关系,街坊邻居可都唏嘘得很。邻里都说这容老头太没个正型,没有一点做爹的样子,好好的姑娘,愣是当成儿子养。穿针做衣不让女儿学,却偏偏教他舞刀弄枪的花招事。不教闺女恪守本分,却偏偏让容鱼也练就了和他爹一样能说会道的本事。

邻里说的如此这般,可容鱼却不以为然。容老头是她爹,有时却更像是自己的朋友,嘴上从来不心疼自己,可她知道,在心间容老头是这世上最疼自己的人。如今这容老头去了,这世上再无自己挂念的东西。呆在村里日日听那些多舌妇唠叨,倒不如一走了之,走走父亲生前走过的路,看看他嘴里的江湖。

那年开春,一个寂静的早晨,容鱼一个人,一个包裹。伴着清晨的些许星光,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十七年的故土。

有怀念,又仿佛没有。有前方,又仿佛不知该行往何处,但她告诉自己,不要回头,因为回头眼泪会掉。但生而为人,要有骨气,不能随便掉眼泪。这是容老头说的。

2.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外面的世界很大,可自己要去哪?江湖又在哪里?这是一直困惑容鱼的事情。本以为自己是条顽强的大鱼,可还没刚从池塘游向大海多远,这条鱼就清晰地发现了自己的弱小,原来海太深也是会淹死鱼的。

这不,那天行至一处深山,虽艳阳高照,但仍令人感到诡异。至一岔路口,忽然从山后跳出一行人:“来者何人,惊动了山神,还不速速留下东西孝敬山神!”

“山神?真有山神?“容鱼心想。

“山神爷爷,我无意路过此处,多有打扰,我这就离开。“恭恭敬敬说完这话,容鱼拔腿就往后跑,可还没跑两步,林子里顿时就窜出一行人拦住了他的去路:”我刚说话你没听明白是吧,把钱留下,人离开,否则的话,山神一不高兴,拿你去当贡品!“

“大哥,大哥。你行行好,我要有钱自然就孝敬山神老人家了,可我,你看,我是真没钱啊。”容鱼抖了抖钱袋,果真身无分文。

“没钱?”为首的大胡子皱了皱眉头,“那老规矩,没钱,人留下,兄弟们带走。”

还没等容鱼反驳,一人就上前,砰一声将容鱼打晕在地,用鱼皮口袋一捆,扛上了山。

待容鱼醒来时,已是深夜,自己同其他几个人一起被捆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借着屋外的烛火,四处一瞅,身边竟都是同自己一般大小的少男少女,束着手脚,塞住嘴巴,只能蜷缩在角落。

“里面有七个,这会儿够了吧。”屋外有声响。

“够了。寨主请来的道士说明天午时整,好时辰,送这少男少女祭拜山神,可别忘了时辰。“

“知道了,知道了……”

“祭拜山神?”容鱼心里大惊失色,想来爹爹说的以活人祭祀也确有存在,只是想来可惜,难道自己刚入江湖,还没见着大侠的头发丝儿,就要充当“少男”去祭拜那所谓的山神老子吗?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次日不过卯时,这密不透风的屋子终于有了些生机。几个莽头大汉一把踹开了大门,拿了些衣服食物:“来,吃饭了,吃完了饭,换好衣服,等会带你们去见寨主,有好事。”说完,那几个人便来到这群少男少女身边松绑解带。松了绑,那几个大汉倒也心大,撂下话就走到门外等着,想是觉得这几个掌中之物就算插了翅膀也逃不出。被绑了一天了,浑身自然无力酥麻,一天未尽食物,闻着这饭味,容鱼觉得自己恨不得连碗也啃了去。拿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送,正吃着却见旁边的人皆怏怏地,不为所动。

“你们,怎么不吃啊?”容鱼拿起一个馒头递给身边一个小姑娘,没想到她却摇了摇头:“你还有心思吃。”

“可不能饿着自己啊。”

“你知道吗,这群土匪是让咱们当祭品祭奉山神,吃了这顿饭,就是我们的死期了。”旁边一个少年叹了口气,如是说。

“那就更不能饿着了!”容鱼抬头看了看门外,小声道:“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去啊。”

“你有办法?”

“你能救我!”

“你怎么想的……”

“嘘~”容鱼比了个手势,“快吃饭,一会且看我随机应变。”

木门砰一声又被踹开,“哟,不错啊,挺乖啊。”踹门之人一开门,原以为这群少男少女又会像先前那般不吃不喝,没想到一个个不仅吃的皮鼓肚圆,而且穿戴整齐,不用他废一点心。

“能为寨主办事,自是我们的福分,孝敬山神祖宗,多光宗耀祖啊。”容鱼面带喜色,神采奕奕。

“哟,你这小子看得明白。走吧,就不用我押着了吧。”

“自然自然。”

3.

天近午时,旭阳高照,寨中空地处一片肃穆,十几张桌子递次摆开,从时令瓜果至牛羊鸡鸭,各色贡品一应俱全,整齐有序摆放在桌上。

眼看日近午时,一身着黑衣的高大青年被一行人簇拥而前,笑声朗朗,众人一见,皆屏声闭气,不敢声张。这人正是这望虎寨寨主孙虎,江湖人称“冲锋虎“。那孙虎身边还站着个白发老人,一身道士装扮,正是这次他请来做法的高人——刘高人。

“寨主,吉时快到了。”刘道士手左手执一把大蒲扇,右手掐指一算。

“好,那开始吧。”

冗杂而无趣的祭拜典礼开始了,先是一群小道士转悠着念咒,再接着寨主又开始讲起了一大段无聊的致辞,接着众匪徒开始祭拜,然后开始上祭品了。

一头黑实健壮的黑牛,一只洁白肥腻的山羊,接着便是容鱼这七个年轻的少男少女。

祭坛前用石块围成了一个大圈,里面放着新衣新被,寨子的小喽啰把牛羊和七名少男少女赶至那个圈内,接着那白胡子道士便走上前来,念经施咒。

祭场一片肃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盛大又血腥的一幕。待刘法师施法后,这祭坛中将点起一把圣火,将这祭坛内的圣品献祭山神。

正在这时,一声清亮的声音从那圈内传来:“法师且慢!“

刘法师双眼一眯,变了个眼色:“为山神祭奉乃是你们的福份,到了山神那一定恪守本分,勿忘初心,潜心修炼,不辜负寨主对你们的厚望。“

“法师,小人有罪。“这说话之人正是容鱼,此时只见他一脸窘色,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能为山神祭奉自是我们的福份,可古言道为山神祭奉,为表忠心,必是献上一些未入世事、未涉红尘的圣洁之身。可小人虽看着年纪不大,家里却早已娶了妻,如今媳妇已怀胎三月,所以小人已是不洁之身了。而将不洁之人献祭诸神,此乃大忌,以次充好、以假扮真,若被山神发现,必当大发雷霆,给咱们寨子带来祸端啊!”

此言一出,饶是这法师也没想到。却见祭坛周围众匪徒一个个脸色大变,私下议论纷纷。

“刘法师,这怎么回事?”祭坛中冲进一人,原是那寨主孙虎沉不住气了,“罪过啊!来人,还不快把那人拉出来。“

“寨主莫急。“在一瞬间的慌乱后,刘法师徐徐道。这刘法师当道士当了许多年,虽说没什么通天的本事,但坑蒙拐骗了那么久,早已是只老狐狸。”寨主,若他此言为真,是在下疏忽了,不过,小仙有一法,可解此局。“

“何法?“

“将鸡血于这太阳下撒在那不洁之人身上,此人必洗去邪恶,转邪为正。“

“如此,快拿鸡来!“

“大王,且慢!“又一声呼唤,还是容鱼。”大王,我明明是不洁之身,法师却为了献祭,动用法术,在山神面前泼鸡血、洗罪人。以次充好。这山神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在山神眼皮子底下如此大费周折,逆天而为,殊不知此乃大不敬!山神知道了,只会更加生气!“

此话一出,四周又是一阵骚动。

“刘法师,亏你想的出来!“孙虎怒气冲冲,却也无可奈何,急得团团转。

“大王,小人有一法不知可不可行。”

“快说!”

“小人虽不是什么仙人道士,但从小迷信修仙之说,故而对这祭祀也有少许了解。如今,在山神面前出此意外,想必山神已看在眼里,心里必当不悦。既然无法将小人献祭,干脆就取消这活人献祭。”

“取消?”

“正是如此。大王不知,这献祭之数也是有讲究的。我见刘法师请来我们七人献祭,必是遵循了道家的七星阵。这七星阵,每一人对应这天上一个星辰,七星一始终,七星一循环。每七七四十九天,天上七星连阵,彼时七星相应,阵成福降,可祝镇宅、辟邪、延寿之功。可如今,小人不洁,成不了这七星,故而因为小人的缺残,这七星阵便也缺了一环。虽缺一环,却致百害,因为这一缺口,若就此献祭,各个灾难、祸害便全从天上顺着这口子降临人间。所以大王,现在万万不可献祭啊!”说着这话,容鱼一脸悲切,一身大义凛然。

看着寨主惊慌失措的脸,殊不知容鱼心里早在那窃喜起来,这匪寨之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平时最信奉这神佛之道,以山神之道为噱头,一骗一个准,果真有效。

“但是,寨主,你也不必惊慌。百因必有果,百果必有因。因果相连,福祸相依。万物相邻相依,相生相克,天道使然。

“那你说现在可如何是好啊?”听着容大这一段玄之又玄的话,寨主更急了。

“寨主这七星阵成不了了,也不必太过自责。毕竟这阵成需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地利已不再,我们可以共造人和啊!”

“怎么人和?“

“说也不难,只是不知寨主可否诚心向神,可能吃点苦头?”

“我自然对山神一片忠心,为了大家,为了我们望虎山,吃点苦算什么!”

“如此,那我便说了。从今日起,七日内,整个寨子不得杀生,不得食荤,一心向善,日日潜心拜神。其后,还要劳烦债主选出七名圣洁之人,日夜念诵经文,潜心修炼,如此七七四十九天,也可成这七星阵。”

“好好,我这就去办。”孙虎答应的利落,就连容鱼都不免一愣,这人是不是有点太好骗?

见寨主如此信服,容鱼忽新生宽慰,见他那般着急,只得又摆起架子来:“寨主莫慌,一心向神,这山神自然感知得到,且山神最是心胸开阔,寨主一片赤诚,本是好心,山神定不会因为一点闪失而开罪于人。而这七名圣洁之人我也为寨主想好了。这位仙上德高望重,由他带头最好不过,而剩下六人这几名少男少女最合适不过。只是还有一点,四十九天一过,寨主还需将这六名圣女圣子放下山去,因为那时,他们怀揣圣灵,所到之处,所行之地皆将庇泽大王。”

“好好,我知道了。“寨主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睛里满是感激,”刘仙人还不快去为山神吃斋念经……快把这给撤了……还有,来人,好好招待这位高人。”

4.

这几日过得倒是相安无事,经此一举,刘仙人和那六位少男少女自是闭关潜心祈福,而这容鱼在这寨子中却悄然成了另一个刘仙人。

只是她知道,危险仍在身后。

那刘仙人闭关前与寨主长谈一次。虽说寨主对他这次所作所为甚是不满,但毕竟多年交情,对他的话还是不得不上心。那老狐狸怕容鱼夺了他的势自是在寨主面前质疑了一番。那孙虎本就半信半疑,那天情急之下,事急从容,反过来想想却觉处处疑点重重,加上刘仙人挑唆对那容半仙更是拿不准。

这天,天暗雨重,容鱼正在屋里打瞌睡,一个小喽啰忽然上报:“寨主有请。”

同那人行之一高屋,却见房中只有孙虎一人。

“容高人,有请。”

“高人谈不上,我就是略通仙道罢了。”容鱼笑着摆了摆手,冥冥之中却觉得次趟来访没那么简单,“鸿门宴”?

“不知大王找我来有什么事啊?”容鱼先挑起话头。

“也没什么,就一些烦心事想请教请教一下高人。”

“大王谦虚了,高人谈不上,不过能为大王舒心解困也是我的荣幸。只是我道行浅,能不能帮到大王就不好说了,但是我定当竭尽所能。”

“ 唉,容高人才谦虚了。要不是你当日的作为,我岂不冒犯了山神,还要多谢你呢。只是这两天这雨下个没完,我有要事想下山去,都说这修仙之人算的了天算得了地,可否请高人给我算算,这雨何时停啊?“

“考我?“容鱼腹诽道,“谁给你出的馊主意?”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拿起了严肃,只见他沉闷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世人对修仙者最大的偏见便是以为这修仙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殊不知,国有国法,天也有天道,正可谓天机不可泄露,若总想逆天而为,先天而知,可又如何斗得了天。即便是算知了天命又如何,逆天改命,必要受九十九重烈火于身。不欲改命,先知又如何,阴阳相补相缺,人命算天,不过是以阳寿换阴寿。而事事算定,这世上哪来的初遇、倾心,哪有偶然、惊喜。我是个庸俗之人也是个普通人,既不想受那九十九重烈火焚身篡改天命,与天争。也不想做个活神仙,就想像个普通人一样,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有喜怒哀乐,怨恨嗔痴。所以,大王,你这个心愿,我帮不了你。”

说完这话,容鱼悲拗地抬头看那山大王,果不其然,一双眼睛迷幻而又充满崇拜:“高人此言深奥的很,孙某浅薄了,以后定不会在暗算天命。我现在有酒喝,有肉吃就挺好。”

“知足方能常乐,如此甚好。”容鱼点了点头。

5.

自那日起,这山大王对这容鱼更是敬佩有加,抛却了杂念,他倒是真认为这容鱼是个半仙了。因这夏雨连绵,一反往年,寨中人更是认为此前得罪了山神,才降了这怪雨,因此对这容半仙更加敬畏有加。而容鱼,不似那刘神仙一股子清高高傲目中无人,随和开朗、善解人意,故而寨中之人都很喜欢这个白面小子,大家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但这些天,寨主心情似乎不怎么好。容鱼小心打听,原来寨主娶了个冷面姑娘。可这压寨夫人与寨主关系颇为微妙。想来那美人脸上的阴晴可比这雨下的更愁人。

这晚,孙虎又派人将容鱼请了去。这次寨主倒是坦诚:“容高人,孙某有一私事请教?“

“但说无妨。“

“恩……是这样的……“孙虎脸上忽白忽红,这事他从未朝任何人提起过,想找个人谈谈,却一直羞于启口。

“寨主不要不好意思,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就要经历生老病死。没什么说不得,老闷在心里岂不憋的难受。说出来,咱们一起商量对策,说不定就解决了。“

“我不瞒你了,容高人……是关于夫人的。“

“果不其然。“容鱼心里微微一笑,”还好我早有准备。“

原来这孙虎为人彪悍却偏偏奈何不了他的帐中人。三年前,当孙虎还是少寨主时,其手下做了趟大生意。南方来的富商,做丝绸生意。那一票收获颇丰,掠得不少金银财宝,锦罗绸缎,更重要的是还掳回来一个漂亮姑娘。这姑娘正是那富商的掌上明珠——婉婷,这次随表哥一同进京探亲。婉婷出生在江南水乡,长得娇小玲珑还偏偏带着南风姑娘特有的柔弱。这匪头一见倾心,二话没说就娶来做了压寨夫人。可就是这么一个娇贵柔弱的女子,在嫁给孙虎后,拒不相从,面上始终冷若冰霜,从来不笑。两人一直相敬如宾,名为夫妻,却从未有过夫妻间应有的柔情。不管孙虎如何放低姿态,如何温柔相待都不见好转,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多,本以为日久见人心,这冰山美人早晚有被感化的一天,却不料到,对婉婷来说,终是孙虎的一厢情愿罢了。可这也怨不得婉婷,当日劫掳,孙虎手下毁其车马,夺其金银,杀其至亲,隔着血海深仇,任是谁都笑不出来吧。

“你杀人至亲,还想着人家对你好,怕不是脑子有病?换做是我,一定早晚要了你的狗命。人家为什么对你冷若冰霜,心里没点数吗?“容鱼肚子一阵悱怨,嘴上却只能轻轻叹气,感其深情,为其不平。

“听了大王一番话,方知道大王对夫人的一番良苦用心。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大王可曾想过夫人为何会对大人如此这般?”

“我知道,她是怨我手下当年杀了她哥哥和嫂子,可这么多年了,也该消气了吧。我以为我和她这样耗下去,她早晚会回心转意,可谁想到……那天我急了,想用强,可谁知道,她竟从枕头下拿出一把刀,说我要再靠近她就死在我面前。”说到这孙虎重重叹了口气,这个自视甚高、盛气凌人的寨主想不到也有如此无可奈何的一天。

“所以,我想受高人指点指点,我,这日子可该怎么过啊?”

“冒昧问一句,大王可别生气。”见寨主一脸苦楚,容鱼如是说道,“大王是非夫人不可吗?古言道,强扭的瓜不甜,这外面好姑娘多的是,大王一世英明,年轻潇洒,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又何必只念着夫人呢?”

“唉,你不懂啊。你也说了,我名声在外,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可为什么偏偏她不行?我就是要定她了。”

“臭男人,你这是爱吗?“听闻此言,容鱼心里不免气愤起来,面上却只能摆出一副淡然的面孔。

“我问大王,你对夫人是不是这样的感情。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希望她留在你身边,即使不对你全心全意,但能相敬如宾,彼此客客气气,不冷言相对就行了。”

“这你说对了,我也不巴望她对我说什么好话,只要不想现在这样僵着就成。”

“大王,你爱夫人吗?”孙虎正感慨有个明白人,忽听容鱼如是问道。

“爱?爱是什么?”

“爱,就是发自肺腑的喜欢。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喜欢她,时时刻刻想看着她。怕她难过、生气,怕她吃不饱、穿不暖、被人欺负。爱一个人,就会无条件地希望她好,即使自己不能和她在一起,也心甘情愿地想去成全她。即便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但看到她开心就觉得满足。这就是爱,不知大王对夫人是这样的吗?”

“好像是这样,又好像不是。”孙虎被这一番话说的有些晕了脑袋,迷迷糊糊觉得似是非是。

“寨主,这世上有很多感情,这爱情最复杂也最简单。复杂呢是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这爱究竟是什么,我们看不出自己的心,更看不明白对方的心。两个明明相爱的人,因为误会隔阂可能相爱不相守,终终有缘无份。而说它简单呢,是因为,缘分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有的人相隔万水千山,彼此毫无交集,但却可以一见钟情,彼此倾心。虽未谋面,却如同相处了好几十年的老友,一见如故。所以,这情真真令人费解。我刚才问大王爱不爱夫人,就是想让大王看看自己的本心,能不能看清楚,如此,可见大王也不太清楚了。“

容鱼抬头看向孙虎,只见他小小的眼睛一片迷离,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大王也不必着急,这情如此费解,古人写了多少酸诗,你想想连那些京城的大才子都想不明白,咱也没什么着急的。只是我想对大王说,这世人对爱往往也有误解,有时会和执念区分不开。这执念,是为了爱而爱,是为了面子、尊严、心里那股气而告诉自己那是爱,其实不然。有人对某物执念一生,拼尽全力终于得到,但真正拥有后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开心,甚至会有种失落感。执念不过是觉得某种东西本该属于自己,那东西不过是心里的一道坎,跨过去,释然了,却发现那也不过是个寻常玩意,不是心里最宝贵的东西。所以大王,你要好好想想,你真的爱夫人吗?”

“这……我回去会想的。这爱不爱的我不太懂,但我就要她留在我身边,所以高人你一定得帮我。”

“得了,说这么长一段话,白说了。这真是对,对什么来着,对猪弹琴。“容鱼心里又是一段腹诽。”可我若就这么拒绝,他怕是会缠着我不放,不如暂且接下。“心里这样想着,随即便转向那山大王。

“大王,我能见见夫人吗?“

“见她?“

“对,我想和夫人聊聊。“

“我自是没问题,就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你了。“

6.

那日正装拜访,果不其然被拒之门外。看来这夫人不是想见就见的主。只是这小鱼儿也不是你不让见她就不见的人。

悄悄潜伏在夫人门旁,见屋里丫头出来了,容鱼趁势进入房中。

“说过了,让我一个人静会儿,听不明白吗?”刚进屋就听见一口地道南腔,只是那声音极冷,人只是听着,心里就生出了寒意。

“夫人,那些丫头不过听人办事,何必与她们置气。”

“你是谁?”婉婷一个诧异。

“在下容大,不过这里的人都叫我容高人。”

“说过不见,就是不见,来人。”

“夫人,这人都被你支出去了,又哪来的人?”话看着有些讽刺,可平平实实从容大嘴里说出,却毫无戏谑的感觉,只当是陈述一件事实。

“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夫人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咱们是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你一个假神仙,花言巧语,坑蒙拐骗,以为我也信。”

“夫人是个明白人,想必也听说了些。我确实不是什么神仙道士,从没自诩,也从来没想过当什么神仙。只是生死一线,不那么做,恐怕早成了这望虎山上的孤魂野鬼了。”

说到这,容大看了看夫人,只见她静坐在一边,没有什么反应,于是接着说:“那日为了自救也为了救其他六个孩子的命,我告诉大王我是半个修仙之人,苟且逃过一劫。从那时起,这寨子里的人都把我当成个活神仙,那日大王找到我提起你俩的事情,想让我帮帮他。可我知道,我帮不了他。”

“既然知道,又何必走这一趟?”

“这大王想必夫人比我了解得多,不给他一个说法,他能善罢甘休?”

“既然如此,那请你转告他,我这辈子不会成为他想要的夫人,他若看不惯,不妨把我杀了。”

“夫人,万万不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活在这世上,好不容易长这么大,又怎能说死就死呢。这些天,我也了解了夫人身上发生的事。我理解你。“

“理解?”婉婷喃喃道,心里有一刹那的失意,这么多年来,多少人苦口婆心劝她从了孙虎,说这寨主夫人何其尊贵,何其耀眼,却从来没人说过理解二字。

“这么多年,夫人受苦了。”

“受苦?”

……

一阵沉寂。

“夫人对未来就没什么打算?“容鱼轻生道。

“打算?“

“对,比如放下仇恨,过几天和平日子,亦或是寻个机会离开这。“

说到这,婉婷看了容鱼一眼,目光里有戒备有疑惑,少倾,还有一丝的动容。

正在这时,一个丫头进来了:“夫人,大王遣人送来的新鲜瓜果。这,这是……“看到容鱼,那小丫头一愣。

“刚才想来拜访夫人,你恰巧不在,便自个进来了,多有冒犯,和夫人也说过话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夫人保重。“容鱼倒是坦然,大大方方站起身来离开了此处。

“看来想从夫人这里调和是做不到了。大王啊,大王,我是真帮不了你啊。我还是好好谋划怎么从这里出去吧。”出去路上,容鱼如是想着。

边想边径自走向那孙虎帐中。孙虎正一人在那喝着闷酒。

“大王,刚刚我去拜访了夫人。”

“哦,她愿意见你?”

“唉~”容鱼重重叹了口气,“大王那日拜托我之事恐怕有些困难。夫人的心结,很难打开啊。”

“心结?”

“对,正是三年前,大王您手下误伤了夫人至亲,这个坎夫人过不去啊。若让夫人回心转意恐怕很困难,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可以给大王出几个法子,不过好不好用就不知道了。”

“你快说。”

“大王知道夫人喜欢什么吗?”

“喜欢?”

“我看大王日日给夫人送这送那,可知夫人真正喜欢什么?我那日碰巧听人说夫人喜欢吃甜糕,不知大王可有发现。大王要想融化夫人的心,不妨从夫人的喜好开始。不知道夫人喜欢什么,私下问问她身边人就知道了。这女人其实也好哄的很,你总是投其所好,慢慢她就对你有所改观。“

“你说的倒也是啊,只是我日理万机,不如就劳烦容高人帮我打听打听。“

此话一出口,容鱼不知心里翻了多少个白眼,“大王,我倒以为这事应该您亲自去打听,如此才显出您的用心和诚信啊。要知道,往往细节最能打动人。“

“也行吧。“

“还有一事,大王。“见大王愁眉微展,容鱼小心翼翼,行车过河。”您看我在您这呆的时间也够长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想这是时候也该下山去了。“

“下山?容高人可是觉得在我这山上住的不好?“

“没有没有,好得很,就是怕家里担心不是。“

“你看,咱们有缘相识一场,我哪舍得你走啊,不如告诉我你家住在哪,我把你家里人接过来,我也见见。“

“不用不用,太麻烦了,再说,我媳妇快生了,折腾不得。“

“好不容易来一趟,再呆些日子再走吧。“

用山神唬唬他如此奏效,这一谈起下山,寨主就开始绕起来弯子,看来容鱼这下山之路比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7.

自那日起,容鱼时不时便到夫人那儿去闲聊解闷,自那日拜访后,夫人倒也不在将他拒之门外。这容鱼虽没去过几个地方,但从小从她那“见多识广“的爹那倒是听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将这些个故事润色加工渲染描绘,讲出来那个惟妙惟肖。每当容鱼到夫人房里,那屋里屋外的丫头也总凑过来听这“说书先生”讲故事。人人脸上笑容盈盈,就连夫人也时常露出个笑脸,这可是所有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除了开导夫人外。这容鱼也时不时试探过寨主孙虎的口风,看能不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下山去。但这孙虎把这容鱼当成个活神仙,怎舍得将这仙人放下山去。次次推脱,私下里也严禁寨中人泄漏这山中机密,唯恐丢了个神仙。

那日午后,容鱼再来到夫人房中,却只见婉婷一人坐于房中。

“来了。”

“嗯。”

“坐下吧,屋里人都被我支走了,就我们俩。”

“嗯。”

“你,是个姑娘家吧。”

“啊?“容鱼心中一骇,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又摆出了往常笑脸,”夫人这说的什么话,我虽长得白净瘦小了点,但也个纯爷们。”

“这你瞒不了我。”夫人微微一笑,“我自见你第一面就看出来了,当时不戳穿你,是想看看你究竟意欲何为。想当年,我年少时,也曾扮过公子模样,同表哥一同上街看戏听书,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真是物是人非啊。”

容鱼不语,夫人接着道来:“这些日子,多谢谢你,让我开心很多,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其实你说的那书着实有些拙劣,漏洞太多,有时你自个都圆不过去。唬一唬这屋里的丫头就算了,却骗不了我。但我看着你在前面眉飞色舞、有声有色,讲的那么生动,倒真心觉得喜欢。”

“这些天,寨主也和往日不同,会留意我的喜好,送来我喜欢的东西。这都是你做的好事吧。辛苦你了。只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任是他再好,我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你之前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和寨主隔着血仇,这辈子都不敢忘记。而至于逃出去,我也曾想过,但对我来说,却是不可能的。如今我做着寨主夫人已有三年,虽无夫人之实,却担了这名份。我爹一世清高,从小让我熟读列女传,我如今在外染了污名,他怕是巴不得我当年一刀了结了自己,留得一身清白在。我回是回不去了。想想这天涯之大,却已无我的容身之处。我这辈子就这么和他耗着吧。一辈子很长,从我进入这大寨的那一天起,我这一生就已经结束了。心死了,一切就都看淡了。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那么聪明伶俐,不能像我一样,一辈子困在这样,成一个活死人。”

“我在这山上呆了这几年,对这望虎山倒有些了解。你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今天不如换我来给你讲讲。这望虎山不是个小山,山上层层关卡,想上来不易,下山更不容易。从这寨子出去有一个忘石阵,树丛茂密,方向难辨,但其中却有蹊跷。山中树木种类繁多,有云杉、油松、红栌等等,随意生长,看似毫无规律,但你只要沿着红栌走,必能走出此阵。传言说山中有仙气,能使人迷幻,其实不然,乃是人为造就的瘴气。而这山中瘴气乃来自于这山中的曼陀罗花,此花样美,外地鲜有,此处却开得烂漫,传言它来自天竺,乃寨主从一外国商人那得到,种于此地,别人只当它貌美,却不知它有毒,长时间闻此花香会使人眩晕恶心如入幻境,而一旦你误食此花此果,不过多久必定呼吸不畅昏迷死亡。佛言道,百因皆有果,天地之大,相生相克。这世间有一种草药能专克此毒,名曰坐拿草。寨中之人过此阵常先服食此草做成的药丸,并配带用此草浸润晒干的面罩,如此过此阵可保无恙。再往下走,就到了暗器层生的忘忧地了,这里机关重重,还有暗哨埋伏,但过此地,你若沿着油松走,必保你平安。再往下走,就是亡命关,都说是由能人把手,但你知道如今望虎寨早不比往年,前两年刚换了新寨主。这孙虎年轻气盛,却最是眼高手低。如今这大寨只是名声在外,实则早已外强中干。只是借着这天险和上一代打下的名声逍遥自在。那一关说是重兵把守,我却不以为然,想过那关,见机行事必有机会。”

“夫人,您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头一次听婉婷说了那么多话,容鱼直觉有些恍惚。

“别叫我夫人,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叫我婉婷吧。”婉婷似乎没有听到容鱼的问题,浅浅地笑了。“后日晌午,副寨主生辰,寨主大设宴席,众寨参宴,那是个好机会。”

“婉婷,你……”

“我也想离开,但我回不去了,但我希望你能出去,走你的江湖,做你的侠客。”

“婉婷,我们一起,不回江南,我们一起走这江湖。”

听到此话,婉婷眼中闪过一丝星光,但随即便暗淡了,她摇了摇头,“曾几何时,有个人也对我说过这句话,我也曾向往过。但如今要陪我共赴江湖的人已经走了,这江湖虽大,对我来说,却没有丝毫意思。”

“我所愿,就是在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这匪寨被灭,不再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受害受难。”沉默良许,婉婷喃喃道,不过她没有说出声来,只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

…………

两日后,寨中狂欢,众人同乐,喜气洋洋中,没人在意寨中那个高人的影踪,待到发现时,只见到那高人房中一字据:

“凡间历劫十几载,今日得道升仙,有缘相见,切勿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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