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爸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妈妈”。
相反我妈,在我十八岁以前的记忆里,只剩下暴躁凶悍的形象,她会经常用不堪入耳的农村土话辱骂我,贬低我,让我惊慌失措。而且我们从小基本是爸爸做饭,爸爸照顾,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四个人的心都是更向着父亲。
直到长大之后,我才发现母爱和父爱是完全不同的,而且有了弟弟作对比,我会发现相比较而言,妈妈会更爱我一点。
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早晨妈妈做了两个菜煎饼,是给我吃的,还特意加了鸡蛋火腿,我还没起就一直喊我吃。
我起来之后咬了一口,就去上厕所加洗漱了,等我回来之后,发现两个菜煎饼都被我弟吃光了。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在屋里就听见我妈一直在骂我弟弟。
出来之后,我要骂我弟。
我妈和我统一战线,数落他说,这是给你姐做的,你吃一个还不行,就非要全部都抢了吃,等会儿做饭你不准吃。
可我爸就说,吃就吃呗,多大点事。
我那天早饭已经没吃了,午饭又被抢走,特别委屈,可爸爸却觉得我在小题大做。
但这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还是能觉得爱真的有区别。
去年的时候,妈妈说我前年自己买蛋糕过生日太孤独了,所以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带我去饭店,叫来大姐一家和二姐一家来帮我庆生。
其实我真不在乎这个,前年的蛋糕也只是买来证明这个生日我庆祝过了。
爸爸听到后,就说这么大的人了,过什么。
弟弟生日每年都是大办,人人到齐。
吃完饭回家之后,我坐在妈妈的电动车后座上,我说明年不要麻烦了,我说根本没人在乎呀。
妈妈说,明年还办,管谁在不在乎,我在乎。
我怕是到八十岁,也会记得妈妈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和声调。
我并不是每一年生日都有蛋糕。
但是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我二十一岁那年,我坚定地想过这次生日,妈妈去给我买蛋糕,分不清是多少寸的,最后给我买了店里最大一个蛋糕,特别大一个,最后都扔掉了也没吃完。
妈妈也并非不偏心弟弟,只是相较而言,她比爸爸更会“端水”一些。
小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大的要让着小的”这个说法,也不觉得家人偏爱弟弟有什么不对,毕竟我小时候也是被那样养大的,家人照顾我弟弟的时候,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直到长大之后,才发现不是“大的让着小的”而是“姐姐让着弟弟”。
我对爸爸的感情偶尔会很复杂。
我不想用爸爸的缺点反衬妈妈的优点,因为至今我都觉得,青少年时许多次我能够忍着没走极端,都是爸爸的这份温厚而体贴的爱托住了我。
爸爸比妈妈更和善,体贴,温柔。
在我印象中,身边朋友们的家庭也并非母亲温柔如水,父亲严厉刻板,反倒是和我一样,暴躁严厉的都是母亲,而沉默踏实的反而是父亲。
随着年龄增长,当我看到了年幼的我未曾发现的东西,我才觉得或许我也曾“不识庐山真面目”。
爸爸依然是我心中那个稳重温柔的父亲,但是当妈妈的暴躁和尖锐随着年岁增长而变得偃旗息鼓,我看到了她强悍之下倔强的灵魂。
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嫁为人妇,这个过程稀里糊涂。
后来,总是生女儿让她在整个家族抬不起头,仿佛成了罪人,爷爷奶奶再念叨爸爸也从没有说过她什么,她反而产生一种歉意,也觉得应该生出一个儿子出来,因为男孩是一个任务,而女孩是一个任务没完成的结果。
所以东躲西藏,怀孕流产,肚子被结扎,再复扎,再剖腹产。
直到她四十四岁这一年,才生下一个儿子。
可是这一年爷爷奶奶都不在人世了。
我一直觉得我妈最后拼出来的不是一个儿子,是她的一口恶气,一个骨气。
她嫁过来三十多年了。
小的时候家里种菜,她要骑三轮车出去卖,天不亮就走了,晚上才回来,卖了一天菜还没卖光。后来我跟她出过摊,白菜一毛钱一斤,如此便宜,那些人还是要讨价还价。
卖不完的菜,还要拉到小区里吆喝,开始时她一点也张不开口,但后来不得不让自己喊出声来,于是她学会了大声说话。
有一年我们路过那个老小区时,她十分平静地说,我以前还在这里卖过菜。
这句话像一枚子弹。
当我在职场因为腼腆而无法对领导说出漂亮话的时候,这枚子弹,会反复射中我的眉心。
她第一次学骑电动车,是我高中的时候。
还是我教她的。
当时爸爸的腿不好,没办法工作,她找到一个月薪一千多的清洁工的工作,但是这个活儿在市里,骑自行车要四五十分钟,为了尽快上岗帮家里赚点外快,她才决定学骑电动车。
我脑海里至今记得她每次上车时的害怕,就像是我幼儿园第一次学骑自行车那样。
但又和我那时不同。
孩子的害怕不用伪装,不会隐藏。
可她的害怕藏在一抹感到不好意思的笑容之下,唯有眼神,总是出卖她。
当我长大成人,发现这个世界对女人那么不公平,我和姐姐们才更加理解母亲。
她从一个不会说脏话的人变得粗鄙强悍,这里面有多少无从名之的困顿,委屈,愤怒和无奈。而其中的困顿,委屈,愤怒和无奈在面对男人养家的重担时,又变得那么的苍白无力,无病呻吟。
一个女人三十多年的青春,就这样被一个家庭,一群孩子埋葬了,没有人觉得这是残酷的,连她自己也不觉得。
村里不少人都会羡慕我的妈妈。
因为我们家的农活百分之八十是爸爸承担,这几年不种菜了,妈妈也不用再卖菜,只有爸爸一个人有工作,且是辛劳的力气活,妈妈做过两三年的清洁工,回到家之后,爸爸还基本承担了做饭的任务。
但是我其他的婶婶大娘们,完全把自己种在了土地上,起早贪黑地种菜卖菜,完了还要去打工,回家还要做饭。
有时候和妈妈聊天,她也会说,我爸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对她挺好的。这么多年,她始终觉得幸福居多,苦难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不否认爸爸比大多数男人做得要好。
但长大之后,我发现爸爸的“好”是一座高山,而妈妈的“好”像一座冰山。
妈妈的生育压力,经济焦虑,婆媳妯娌的磋磨,自我价值的缺失,男女关系的不对等,似乎全都是理所应当,不值一提。
她的辛苦总是没办法被看到,就像水面下的冰山。
所以,我常想妈妈和许多彪悍粗鲁的婶婶大娘们一样,或许只是因为心中的那份苦不被人理解,而养家的压力又让她们不得不舍弃温和文静,不得不把自己变得“不好惹”一点,才慢慢改了模样,用这样的方式宣泄出来。
妈妈前些日子生病,每天跑医院的日子,让我由衷感受到脆弱与强大也是命运共同体。
我经常会在病房里偷看我妈打盹,刷短视频,输液。
那些瞬间,时常让我看到以前一个巴掌打过来,咬牙切齿痛骂我的母亲;看到那个因在太阳底下暴晒劳作而皮肤黝黑的母亲;看到因为儿女感到骄傲又羞于承认,因此一边眯眼笑嘴角却向下撇的母亲;看到在时髦的呢子大衣外系上一个老土紫红色围巾的母亲;看到嬉笑怒骂谈笑间,豁然又迂腐,市井又端庄的母亲。
她终于长成了发梢是染发剂的黑,发根全是白色的母亲;长成了想要大声说话,却又笑笑不说话的母亲;长成了明明脸色蜡黄满头虚汗却口口声声说“没事”的母亲。
但其实,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母亲。
逞强,高傲,也脆弱。
我曾经以为我是特别的。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妈大腿上的肉变松了,手背上长出了类似老年斑的东西,那是比眼角皱纹更深的诅咒,没人能逃脱的生老病死具象化在眼前,我才知道,原来我并不特别。
妈妈的苍老,让我感到了自己的弱小和平凡。
天地之间,渺小一粟,浮生如蝼蚁。
金爱烂写:妈妈的刀用了二十五年多。跟我的年龄差不多了。就在切、割、剁的过程中,刀变得薄如纸片。在咀嚼、吞咽、咯吱咯吱的过程中,我的肠子、我的肝,我的心脏和肾脏都在茁壮成长。我吞下妈妈的食物,也吞下留在食材上的刀痕。
这一刻。
所有的器官都知道。
我从物理角度理解了“心痛”的感觉。
“妈妈”真的是一个温暖的词语。
叫出口,依稀掺杂一种心痛的感觉。
——周晚欲
24.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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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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