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离谱,竟然有人会积攒了满满一柜子的离心管,然后专门抽出小半天的时间,放空脑袋进行机械动作。
鉴于研究所一直在组织节水动员,水龙头只开了一点,勉强够水流不间断地流下。
许知夏一手拿着小号猪毛试管刷,一手时刻不停地单手旋开离心管盖,洗涮、扔水槽,换下一个。
实验间便一直充斥着这股动静不小的洗涮磕碰声,就好像一支颇有活跃气息的喧闹曲,轻落在孟归鹤耳间。
他分明是个对环境安静程度极为苛刻的人,但许知夏在身边闹出的任何动静,孟归鹤从不觉得心烦意乱过。
好像,那些热闹声,是他生命里唯一且专属的配乐。
孟归鹤博士毕业就来了这个海洋食品研究所,至今三年。三年足以让他从小小的助理研究员成长到如今的副研究员。
职位几乎是拔地起一样的高升,自然,旁人艳羡之余,也得了不少暗讽酸言。
对于这些,孟归鹤一概不理。
他似乎在一开始就立好了独来独往的人设,寡言且淡漠,好似要和旁人眼中前途未卜的海洋食品过一辈子。
许知夏一边洗刷着离心管,一边心已经飘到了伏案在桌前,查阅文献与记记画画的孟归鹤身上。
认识孟归鹤第一天,许知夏给他套上的卷王人设就从来没倒过。
她豪不怀疑,如果人可以动手术免掉吃喝拉撒依旧能生存的话,孟归鹤绝对会是最先赞成的那一批。
毕竟,他做出过曾经月付一千买譬如八宝粥这类流食罐头,然后置于工位,以供一日三餐之需的狠事。
“你在研究提磷脂效率?”许知夏举着猪毛刷,停三下刷三下,漫不经心地从水槽那晃到孟归鹤身后。
实验桌上这一摊摊开的笔记,画着旋蒸器的模型,从记录的只言片语中,许知夏不难猜出孟归鹤在琢磨着些什么。
在许知夏读研时,她所认识的孟归鹤便是这样。
在旁的师兄师姐还在研究如何做成实验时,他开始琢磨上了如何简化实验操作,优化实验结果。
就好像这个人的脑子天生就比别人快一步似的。
孟归鹤对许知夏素来是完全敞开的,并不会藏有任何秘密,哪怕是还没结题的重点项目。
“上次取的三十斤贻贝,共提取出粗磷脂一斤不到,之后这些磷脂还要进行加工,会有很大一部分的损失。算下来这个得率太低了。”
孟归鹤如今手头要紧的只有两个项目,一则研究所分派的与海水养殖场“所企合作”申请的贻贝提取磷脂用于功能性研发;二则就是那个与省属企业签下的合同陷阱。
无论哪一个,都不容易解决。
“或许换个萃取溶剂?”许知夏提议。
孟归鹤拉来一个转椅,“坐。”
他指着纸上左上角一栏的试剂缩写,“已经筛选过这个条件,现在在用的纯BT萃取是综合考虑得分最高的萃取剂。”
“接下来,可能要摸索一下萃取条件。”孟归鹤捏着水性笔,视线凝在实验纸上,沉吟片刻,“但旋蒸这块,只能将就了。”
一旁的许知夏只负责捣蒜泥一样地点脑袋,就像过去读研时那样,师兄说,她便听着。
听着听着,两个人便不自觉地挨得近了,许知夏都能感受到孟归鹤说话时吐出来的温热气息。
氛围一霎间,有些暧昧与尴尬,许知夏正想不动声色地将屁股连带椅子往后撤撤。
门禁“滴”一声,小张老师推门而入。
小张老师全名张友才,是与孟归鹤前后脚来的所里,至今仍是大龄未婚助理研究员。
唐韵之前小声地和许知夏掰扯过小张老师的瓜,虽然大多数在许知夏眼中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但只一条,很真。
就是小张老师嘴大且碎,是研究所传瓜能手之一。
“小张老师。”许知夏略有些不自然地率先与张友才问好。
他们两人现在虽然都是所里的助理研究员,但出于先来后到的潜规则,许知夏与唐韵依旧是所里最底层的员工。
张友才之类,则纯属是有点资历的平级前辈而已。
张友才是个略有些矮瘦的男人,年纪三十出头还在助理位置上徘徊,可想而知他一不得大老板喜欢,二本身又无蹚浑水的才能。
故而整个人气质上都带着那种得过且过的颓丧气息,面上胡子拉碴,一双丹眼被厚重的镜片牢牢盖住。
只能从朴素的穿着上,看出一点点这个人的状况来。
大概是有外人在场,张友才明显有些窘迫,他手指捏着实验服里面那件格子衫下摆,有点缩着肩。
“小张老师。”孟归鹤待人是一视同仁的平淡,语调并无情绪,“合同陷阱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小张老师只需要负责好资料收集与前期准备工作,其余,并不需要操心。”
“诶,好、好。”张友才像啤酒盖一样厚的镜片就像是绝佳的遮掩布,将一双眸色尽数掩盖住了,只从声音那袒露出张友才一瞬间松气的感觉。
许知夏一直立在一侧当个透明人,直到张友才又刷门离开,与他镜片下的视线突然互触的那一刻。
好像毒蛇黏在了皮肤上,一阵鸡皮疙瘩。
莫名极了。
许知夏将脑子里乍然出现的荒唐念头扔去,转而轻哼着乐坛上传唱不朽的励志神曲,给自己洗涮离心管大事,添油打气。
就像是知道许知夏重复劳动有点心烦了,孟归鹤收拢了实验纸,摘下眼镜捏了几下眉心后,走到许知夏身侧。
他慢条斯理地卷着实验服衣袖,穿戴好乳胶手套,无比自然地从许知夏手上接过猪毛试管刷,自力更生起来。
早间偏午时的光线,正巧能从南侧窗户上落进来,跳跃又柔和的光线便格外地偏爱于孟归鹤,给人镀上滤镜后,又添了让人心动的氛围感。
许知夏是无条件喜欢做家务的男人的,此刻的孟归鹤落在她眼中,便是家中娇夫,穿着白色围衣,洗刷着水槽中碗筷。
是无比的吸引人...
“想什么?口水流到嘴角了。”
许知夏的幻想,被孟归鹤手肘在后背的轻轻碰触一击即破。
神色回笼,许知夏不自主地抬手抹了把嘴角,真是个骗子,哪有什么口水。
“想中午吃饭了呗。”许知夏随口一说。
“嗯。”孟归鹤像个闷葫芦一样,短短回应了一个字后,重新又投入到手头的事情。
沉默在两个人中间酝酿了很久,孟归鹤才又说道:“中午我就不和你一起去吃食堂了。”
酸雾事件过后,许知夏就在孟归鹤身后当了跟屁虫,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以前的饭搭子唐韵一起去过食堂了。
好像又回到了以前读研时的日常,与孟归鹤整日两点一线,同步工作和干饭。
“你怕又有人传我们的绯闻?”许知夏性子直爽,她憋不住事情,想问了通常就会直接开口。
跟在孟归鹤身后搬砖的这几天,研究所的风言风语许知夏没少从唐韵嘴里听到。
言语和善些的无非是调侃孟老师铁树开花,过激一点的也不过是说许知夏想吃天鹅肉而已。
孟归鹤这一个研究所女同胞中金砖男属性,许知夏算是看清楚了。
本来两人就已经传出了些风声,今天张友才这张大嘴巴再无形中吐露点什么,许知夏可以预料到,这场风雨就快要落下来了。
风雨自有雨伞来挡,许知夏并不畏惧这些人言。
孟归鹤却不得不考虑更多,他在人际与感情这一块,永远都有着拖泥带水的不干脆。
“与我走得太近,对你没有好处。”孟归鹤冷静地将挽起的实验服衣袖放下,藏住肤色较白的手腕,他复又带上眼镜,镜片下,是无波澜的深水。
“许知夏,你是大老板带的助理研究员。”
“所以,你在怀疑我投诚的真心?”许知夏近乎执拗地反问,她心中分明清楚孟归鹤为人,但万一呢?
世间事,从不能说绝对两字。
万一呢?
就像他们曾经那么张扬地被大家公认为早晚在一起的硕博CP,可她势在必得的告白在面对聊天界面上那个红点时,就是这么突然且好笑。
面对孟归鹤的哑然,许知夏直接离开,将剩下的工作一股脑地扔给孟归鹤。
什么绯闻与否,投诚与否,她现在并不想考虑。冲动的激素一直蔓延至许知夏进入食堂,在吃上热乎的小排时,她才有些讪然。
人在饥饿中做出的冲动行为,大概是可以被谅解的吧。
许知夏如是安慰自己,嘴上继续啃着小排。
实验间,孟归鹤神色微怔,面上不自觉地有少许的低落。但他依旧有条不紊地完成着手上的活。
一整实验柜子的离心管在上午两人交替劳作下全部洗涮完毕。
孟归鹤从实验柜里拿出最大号玻璃烧杯装了满满二十个,靠小推车才将这些家伙事安全运送到隔壁屋灭菌锅前。
将烧杯连带离心管全部报纸包装好,送入灭菌锅并开启后,他才拖下实验服,摘下手套。
水流一直冲刷着孟归鹤双手,泡沫顺着水流一点点被冲走。他神色,是难得一见的疲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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