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一天,中秋节即将到来,早上和晚上的天气已经有些微微冷了。
秦梦带着两个姑娘在一中校园里逛,两个姑娘十七八岁,长得一模一样,穿着一样的短袖,只是发型所有不同。一个的头发又黑又亮,黑黝黝扎着麻花辫到腰,显得简单朴实;另一个则长度稍短,同样梳了麻花辫,在末端别了个塑料发卡。她们的眼睛目不暇接,对这一切都感到好奇。
这是她的二妹秦丹和三妹秦霜,她们之前一直在镇上上学,成绩一般,什么高中都没考上,在老家闲着。秦梦有意想让她们继续读书,便让老家人回去的时候捎信,喊姐俩来一中看看,为复读作准备。
虽然是一胞双胎,但性格还是有很大的不同,老二秦丹沉默寡言,更稳重,老三秦霜则习惯跟着老二,更活泼一些。
秦梦带着她们穿过教学楼,音量放低:“这是高中部,从高一到高三都有,以后还会开设复读班,也就是高四。”
秦霜:“高四?我只听说过高三。”
秦梦笑:“高四就是把高三再读一遍,再考一遍大学。
秦霜难以置信:“高三就够可怕了,听镇上的二蛋说天天都没时间睡觉,还再上一遍?”
秦丹问:“大姐,你教高几?”
秦梦的眼睛闪烁着希望:“我刚毕业,还是新老师,只能从高一开始教,把这届学生从高一带到高三,然后参加高考,把他们送到大学,这一届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下课铃响了,各班的学生从教室出来,都是跟她们差不多的年纪,也有稍微大一些,参加过工作又来上学的。但他们的精气神儿很不一样,满脸都是对知识的向往。
人群中有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向她们走来,穿着白衬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到秦梦后微微颔首,跟她们点点头。
秦梦点头:“陈老师。”
他是财务科的陈明哲,名牌大学数学系毕业,却只在财务室做个小财务。他为人清高,说话也不懂得迂回,人际关系很一般,颇有些怀才不遇的意思。
一直没说话的秦丹突然说:“大姐,除了当老师,这里还有别的工作吗?”
秦霜也调转船头,跟着二姐的意思附和:“就是,要是能在这儿上班,哪怕小卖部也挺好的。”
秦梦:“工什么作,你们还年轻,首要任务就是学习,能考上大学当然最好,实在不行也得上个中专,学个一技之长。”
姐妹俩讪讪地低下头。她们跟大姐不一样,根本不是学习的材料,小时候宁愿跟爹妈下地干农活,也不想去学校听天书。但是大姐这人一门心思让她们也考大学,在她们的认知里,真不知道大学有什么好的。
沈公安正在家看《上海滩》,幻想自己也像许文强那么潇洒,想得热血沸腾。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沈公安上师范期间跟朋友合伙倒腾的一批东北貂皮大衣回款了,赶上市场的好时候了,俩人一分,正好十万。十万啊,当时的国内平均工资只有几百元,像是从天而降一笔意外之财,沈公安突然就有了底气。
中秋节那天,刚好也是周日,宋佩山召集大伙去他那里聚餐。当时家属院的平房区还没翻新好,外地老师基本都在楼房区,几个人挤一间。
宋佩山的临时宿舍在三楼,四个男老师一间,他的媳妇马梅花则跟几个女家属住在对面。宋佩山在楼道一喊,媳妇就出来给他们做饭烙饼。
宿舍没有单独的厨房,只是在阳台的角落放一些锅具。马梅花麻利地做了几个下酒小菜,然后娴熟地和面,起锅烧油做烙馍,一边做一边还哼起了豫剧《朝阳沟》。
宋佩山很少见媳妇这么高兴致,印象里她仿佛永远在忙碌,总是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
宋佩山:“一会儿人多,再拍个黄瓜和凉拌面筋。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马梅花伸出了两根手指头:“今天,又还了二百。”
宋佩山诧异:“哪来的?”
马梅花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火柴盒:“这小东西,100个五毛钱,干得还不累。可真是个好玩意。”
宋佩山拿着火柴盒端详,有些感动,又有些震惊:“这几天你没怎么出门,就是在做这个?”
马梅花:“耿老师的婆婆介绍的活儿,咱们家的外债这么多,哪能全靠你一个人的死工资啊。”
宋佩山有些羞赧,马梅花跟了他算是掉到苦瓜窝里了。他的外债多,不过不是自己欠的,是老家父母当初干鱼塘赔钱拉的饥荒。
宋父欠下了拢共三万二,在当时可谓是个天文数字,庄稼人早出晚归干一年农活才挣几千。宋佩山哥仨,分家的时候没得老头子一分钱,倒是给每人分了几万块钱的债,自己是老大,多分了两千。
宋佩山高中毕业后,经过媒人介绍,认识了邻村的马梅花。马梅花一眼就相中了高高大大的宋佩山,但是他腼腆,一直没主动搭话,反倒是马梅花主动跟媒人表达了自己的好感,这才有了下文。
接触了几次,马梅花得知宋佩山还有继续上学的心思,也觉得他不上大学可惜,什么都没说,一把子支持,主动表示愿意等他几年,并且还愿意先过事儿(注:即结婚)。宋佩山自然是感激不尽,自己一个农村娃,何德何能有这样的媳妇。
宋佩山和马梅花结婚之前,唯一的纠结就是自己还没把家里的债务问题交代清楚。他天人交战了好几天,原本也有私心,怕把这么好的媳妇吓跑,但他天性老实,不忍心骗人,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那天晚上二人在村子之间的河边散步,夏天的蚊子飞得到处是,
马梅花:“这么热的天儿叫我出来,有啥事儿?”
宋佩山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马梅花笑了:“不会叫我出来挨咬的吧?”
宋佩山心一横,心想长痛不如短痛,就算谈崩了自己也问心无愧,不能坑了人家这么好的姑娘。
宋佩山:“我家,有个事儿,还,还没跟你说。我爸他,他给我……”
马梅花定定看着宋佩山,眼神极其温柔。其实媒人也算她的远房亲戚,早就把宋家的这桩事跟她说清楚了。马梅花的父母不同意,这可是一笔天文数字,自己闺女还没享福就得先跳坑。不过马梅花一向有主见,她坚信凭着自己的勤劳能干,几年就能把债还完。她想考验考验宋佩山的人品怎么样,就一直憋着没提。让她欣慰的是,她赌赢了。
很多年以后,马梅花都忘不了那个又闷又热的晚上,她的小腿上被蚊子叮了六个大包,心里像无花果一样甜得出水。如果说以前她对宋佩山只是一种仰望,那么那天晚上以后一切都变了,她完全认定了这个诚实又有担当的男人。她是个农村姑娘,不懂什么爱不爱的,只知道她离不开她男人,也很感恩有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丈夫。这辈子他说什么她都信,他想干什么她都支持,
思绪收回,马梅花在围裙上擦了擦满是面粉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最里层衣服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沓零钱:“拿着,抽个星期天回家给爹,连着上次的三百一起给,咱们的帐又能结一次了。”
宋佩山心疼:“手工活儿太伤手了,以后别干了。”
马梅花没搭理他:“这算什么,我巴不得这么轻松活儿越多越好……哦对了,马上又要摘棉花了,到时候我不在家,你自己对付一口啊……”
两口子正说着话,门口有人敲门,沈公安掂着两只烧鸡和张弓酒来做客了。沈公安第一次见马梅花,有种没来由的亲切感,几句话就把她哄得心花怒放。
宋佩山介绍:“老弟,这是梅花嫂子。”
沈公安油嘴滑舌:“什么嫂子,我可不随你叫,这是我嫡亲嫡亲的花姐。”
一会儿功夫,都到得差不多了,七八个大老爷们儿顿时挤满了宿舍。酒喝得快,很快就开始了侃大山环节。他们从国际局势谈到一中现状,又从体育新闻聊到香港明星。
此时,一个女孩来找马梅花要宿舍钥匙,沈公安一看,原来是秦梦。他这才知道原来花姐和秦梦分到了一个宿舍,还处成了好姊妹!沈公安顿时清醒了大半,暗自庆幸今天来对了,看来花姐真是自己的贵人。
马梅花对秦梦:“老爷们下饼下得多,我再给他们烙几个饼就回去了。小丹和小霜还没睡?一会儿你回去把我的被子拿到上铺,让她们去睡下铺。”说着把刚出锅的葱油饼往秦梦嘴里塞了一块,秦梦的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又觉得饼有些烫,在嘴里直吹气,像只贪吃的小松鼠。沈公安从客厅往外看,秦梦的头发顺着肩膀披下来,穿的宽松衣服,觉得她一点也不高冷,可爱极了。
秦梦走后,沈公安装着去阳台找大葱:“花姐,又来新老师了?教什么的?小丹和小双,听着像一家人的名儿。”
马梅花还在忙活案板上的活儿:“不光是一家人,还是双胞胎呢,是人家秦老师的妹妹,来投奔她了。”
沈公安的眼睛亮了起来,语气里还有点害羞:“投奔她干嘛来了,你看我能帮上忙吗?”
马梅花突然领悟到了沈公安的意思,乐不可支地弯下腰:“你小子,绕这么大一圈儿,原来是想打秦老师的主意啊?”然后她上下打量了沈公安:“别说,你俩还真般配。哎呀我早就说好女不愁嫁,小梦就是个有福气的……”
马梅花对沈公安的印象也不错,加上他家庭条件没得说,也乐意帮他使使劲儿。
第二天,沈公安揣着一个牛皮公文包,戴着个大黑墨镜,还用摩丝把头发梳得一板一眼,模仿着费翔的穿搭,骑着摩托就飞奔到一中。
沈公安走路带风,到校长办公室时门都没敲,啪地一声把包摔在了纪科学的办公桌上,拉开拉链:“点点。”
纪科学看着一兜子的现金,吓得往后一仰,跌坐在椅子上:“你又发啥神经?”
沈公安:“十万,前进化工厂入股。”
纪科学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条屁件,毛都没长全还跟老子讲条件。”
沈公安:“你先听我的条件啊,绝对不为难你。我就给工厂塞俩人上班,绝对靠谱。”
纪科学吃惊:“十万块,就这?”
沈公安认真点头:“就这。”然后想了想,这个条件花十万确实有点奢侈了,又从包里拿了五千出来:“九万五,我还得剩五千出去应酬呢。”说完扬长而去。
纪科学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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