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落魄江湖载酒行

连日大雪方霁,惠风和畅。

走进清江厂的大门,乔木合抱,老叶包绕雪中如花萼,两面小径恒有积雪。

晨起,已经有几人拿着扫帚在庭中扫雪。

有侍卫在前面引路。

虽是清晨,天边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清江厂灯火通明,时不时还能听到锯子割木料的沙沙声。

移步到三门,小穿堂里走出来一位书办,“黄船师,掌事正在见客,您且在这儿稍等片刻。”

黄葭“嗯”了一声,便驻足在长廊下。

秋日过去,庭中的秋蝉气数已尽,只有风划过树梢的声响,安静异常。

等了一刻钟。

那扇门缓缓打开,拖拽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黄葭回过头去看。

一个身着深蓝色长袍的男子从里头快步走出来。

——是沈叔谒。

衣袖随风扬起,脚步声切峻又沉重,风风火火,想来是方才的谈话不大愉快。

书办跟在后头走了出来,招呼她进门。

黄葭收回了目光,跟着入堂。

今日是王叔槐请她来的,他在昨夜安排书办下了揭帖请她来议事,黄葭今晨才看见帖子,急匆匆地过来。

清江厂的堂屋四四方方,燃了五六根蜡烛,满室昏黄。

窗明几净,透出一种平易近人的光。

中间摆着一盆梅花,拂面一股淡淡的清香。

王叔槐面北而坐,桌上摆着一副棋盘。

他眯着眼,像是小憩。

王叔槐上了年纪,耳力却很好,只听到她的脚步声,微微抬起了手,“坐。”

黄葭一言不发地坐到他对面。

烛火悠悠,照出王叔槐饱经风霜的脸上道道深纹,像是树的年轮。

“手谈一局?”

他挑了挑眉,却是不容分说地将装着黑子的木盅推到了她面前。

黑子先行,本是王叔槐想显示他对小辈的照顾,但黄葭却并不领情。

她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左手按住了另一只木盅,“承让。”

王叔槐笑了笑,“也好。”

屋外的雪将下起来,沙沙的声音与棋子扣在盘上的响动交相应答,显得沉郁顿挫。

他俯身向前看。

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而过。

“啪!”黄葭将一颗白子利落地扣在棋盘上。

白雪如碎玉,穿帘而入,冷风拂面如刀割。

王叔槐声音低沉,眉宇之间有那么一闪而过的诧异,“这些年不见,贤侄女的棋风倒是一如往日。”

黄葭缓缓抬眸,声音如流水般冷冽,“人又不是蜥蜴,怎会无端变来变去?”

“也是,还是不变的好,这样再见面也好相认。” 他说着,眼眸中闪过一道厉色。

当初黄公甫身任督工,替提督顶罪身死,海船督造一事也便无人接手。

王叔槐本以为时机已到,却不料提督、提举皆属意黄葭接任,全未考虑过曾为大内督造宫室的他,前工部侍郎王叔槐。

他捋了捋胡须,看着棋盘上的战局,淡淡一笑,“七年来你一直待在崇安,也不回福州看看我们这些老人,市舶司那边好多人都想着你,说你是乐不思蜀了。”

黄葭听着他这些无稽之谈,深吸一口气, “扶灵柩回乡,有什么好乐?”

王叔槐嘴角扬起,声音慢悠悠道:“老一辈的人不退下来,后面的人哪有上进的余地?”

黄葭极怒反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中,满是愤恨。

她没有实证,但仅凭多年来对王叔槐的了解,几乎断定祖父的死必有王叔槐在其中推波助澜。

当初几百号的锦衣卫看守船厂,她苦无机会手刃提督,星夜逃离淮安带着骨灰回乡,只是不想再为仇雔卖命。

不曾想一别七载,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往日滔天的仇恨也都淡了三分。

如今再见,言语相逼,过往刻骨的恨意又破土而出。

王叔槐沉下头,瞥了一眼她发白的嘴唇。

终于不再犹豫,落下一子。

“啪!”

刹那间,黄葭方才筑起的层层防线应声而断。

局势陡转,白子在迅猛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她微微一怔,有些漠然地看向他。

“你耍诈。”

王叔槐微微一笑,一颗黑子被缓缓放置在了棋盘上。

“这叫盘外招。”

冷风从窗外灌入,吹得人一身战栗,恍惚变作了大海深处被泡烂的尸骨。

转眼已过了半个时辰,天不见破晓,反而愈发暗了。

王叔槐叫来书办,又点了一根蜡烛。

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黄葭静静地看向他,“你叫我来,不只是让我讨教你的棋艺吧。”

王叔槐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清江浦的私账,你打算何时交过来?”

黄葭轻嗤一声,“就这一天两天的工夫,王掌事等不得?”

“原先是等得,如今就等不得了。”

他收拢了棋局,“李佥事把人聚在一块儿这么一闹,如今谁不晓得我新官上任三把火,为的是‘坚壁清野’。”

刘贤文已经在转移私账上的钱款,这件事情每拖上一天,日后清算起来王叔槐口袋里的钱款就少上一分。

他哪里能容忍此事拖下去。

黄葭看着他,目光中透着了然。

王叔槐早年为皇帝大兴宫室,后来又跟着一个大官督办矿业,年轻时便已大富大贵。

只是其人小气,一分一厘都要计较清楚。

当年福建大乱,黄葭督工海船,情急之下挪用了他私库里的一艘四百料小船。

寇盗平息之后,王叔槐亲自登门,按照市价最高的份额讨要走了这两个月的利息,更借此向内府提督告了她一状。

打那一回,黄葭就对这位王家三叔再没了好感。

在这之后亲戚间相处,也只当公事公办。

王叔槐放下茶盏,茶碗发出清脆的磕碰声,转头看向她。

那目光审视中带着催促。

黄葭幽幽看了他一眼,“我就是为了清江浦的帐目来的。”

他倒了一盏茶摆到她面前,开门见山,“你的条件?”

热腾腾的白气在手下翻腾。

黄葭喝了一口,抬手比了个数目,“八百两。”

“狮子大开口。”王叔槐冷哼一声。

黄葭抿了一口茶,“比起你能拿到的好处,这八百两难道不是蝇头微利?”

他撇过脸,“只怕这钱我给了你,你也拿不稳。你要只拿出八百两填河道上的坑,那群河工只怕会撕了你。”

黄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是个急性子,这钱不给出去,就跟你在这干看着刘贤文的钱进不了你的账一样急。”

她放下茶盏,“你若急,这会儿就给钱,今夜账目就到清江浦。”

王叔槐没想到她会这么痛快,目光微微滞住。

须臾,窗外梆子响了一下。

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好!”

他扭头看向黄葭,又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其实你我也不必如此剑拔弩张,说到底是旧相识,日后同在部院也能互相照应。”

黄葭抿了一口茶,“照应就不必了。”

他低下头,神情黯然,“当初黄老爷子也算对我有恩,如今能照应你,也算是我还给你家这份恩义。”

听到他谈起祖父,黄葭的脸色霎时间变了。

只瞥过他那张慈眉善目的脸,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声音却平静如水。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提它做甚。”

话音落了片刻,书办从库房取了八百两银子,用布袋包好,但见他手中一锭银子翻过来,背后赫然盖着漕运部院的大印,这大抵是部院签发给清江浦的例银。

是日,雪虽略止,风不曾住。

沈叔谒叫了一只船。

两边船窗四启,小船上奏着细乐,慢慢游到湖心。

片刻,细雨丝丝敲入水潭,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微风吹起暗青色纱幔。

沈叔谒坐在船中,连日应酬过后他已身心俱疲。

明明租了镇淮酒楼上好的厢房,只是镇淮酒楼向来宾客云集,日夜灯火如昼,喧闹声不止,他久久不得入眠。

此刻独坐舟中,心中分外宁静。

看着阴沉的天空,他躺了下来,眼眸中缓缓流出一丝怅然。

——来淮安已近一个月,四处登门,见了各色人等,却全无收获。

他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

四下一派静穆。

忽然,一阵鼓声响起。

声音雄浑低沉,其余音像是天边远远传出去的惊雷。

只听得几声,沈叔谒不由一怔。

这鼓曲分明是淮安城最大的乐人班子“满月班”的拿手好戏,这会儿已经入夜,请这样大一支乐班到秦淮河上奏乐,起码要五十两银子起底。

再加上租船的费用和吃食,一夜间就要花掉近百两,何人如此阔绰?

沈叔谒连忙坐了起来,单手扶着甲板起身。

他匆匆走到船头。

无奈两只船隔得远,此刻河上大雾四起,烟雨迷蒙,根本看不清人影。

他连忙嘱咐艄公划桨。

移船相近。

蒙蒙烟雨,裹挟着空气中一点梅花香。

“风平浪静”的灯笼挂在舱口,随风摇曳。

他刚要上前,却见船上几位乐人放下琵琶,举步向他走来。

众人拱手,“沈相公,舟中人有请。”

沈叔谒一愣。

只看这游船的规制与船上数十号舞乐,排场惊人,声势浩大,约莫是淮安成里的哪位大财主。

船家把炉铣拿出来,在船头上生起火来,煨了一壶酒,送进舱去。

沈叔谒跟着进了船舱。

中舱里,点起一支红蜡烛。

烛火漾漾,映出一张清秀的面容。

沈叔谒微微一愣,“是你找我?”

舱中黑蒙蒙的,灯笼又点起两只,四个长随都到中舱来搬上碗碟、菜盘子,炉子上烧起酒。

黄葭没有回答,但倒了一盏酒,放在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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