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落定

过了晌午,清江厂依旧忙忙碌碌。

木材搬入库房,工匠从厂外停泊的大船走入中庭,大门二门皆开,进进出出。

人影幢幢,却不喧闹,只有年长的船工在叮嘱着众人,“里头的地儿湿气重,先搬老料,老料不易潮”。

林湘坡身着卫所的一身甲胄,风风火火地进门。

众人敛声屏气,只见他平素那张让人敬畏的面孔上此刻却是罕见的慌忙恼怒。

西厢房里,黄葭坐在窗边,提笔写字。

屋里安静异常。

他压下了怒气,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个当口去见一个客商,你是真不怕挨棍子!”

黄葭沉静无波的面容上,神情微变,眸中划过一抹厉色,又在刹那间消失殆尽。

她抬头,听着门外士卒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就算屋内点了安神香,心绪也颇有些烦躁。

悬在桌案上的手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一支狼毫“啪”地落在纸上,清脆响起的声音仿佛代表着她此刻的心绪。

她眉峰微蹙,看向他,“部院要钱,我就去借,怎么反过来还说我的不是?”

林湘坡面露难色,听到她的话,眉头皱得更深。

“有些话只是听一听即可,不是让你真刀真枪地去做,你连这都分不清么?”

黄葭收回目光,不置一词,再次拿起笔。

林湘坡不由一凛,刚想说什么,却见她忽然站了起来。

黄葭拿起桌上的茶盏向前走去,眼眸中冷厉与不屑在掠过他身侧时显露无疑。

她眉头一皱,双眼不看他,也不想再聊方才的话题,“今日原本人手不够,多亏了卫所的兄弟们来相助。”

林湘坡瞥了她一眼,“一贯如此,不是特意照顾。”

他吐出一口浊气,又看了她一眼,坐到了东墙角的椅子上。

林湘坡眉宇之间的疲惫难以掩饰,语气也淡了下来,“这件事,我帮你压下来了,若是李约知道,你这个督工就当到头了。”

他深深地望向她,眼眸中流露出几分规劝的意蕴。

黄葭只是笑了笑,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那就谢过了。”

她抿了一口茶,神色竟有些讳莫如深。

刚一坐下来,便听得门外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一位船工着急忙慌地跑进来。

“黄船师,今早河工刚走,夜里河口那边有好几架木车出了裂口,您快回去看看!”

黄葭幽幽地看了林湘坡一眼。

他叹了一口气,“你去吧。”

夜来,河上大雾四起。

朦朦胧胧的烟云笼罩河岸。

黄葭在一排石墩上,用铁刷细细地擦过,将那凹凸不平的车筒内壁磨得光滑。

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黄督工,这都三更天了。”

黄葭按在木筒上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过去。

只见迷离浓雾中,浮出一片暖色的光。

一位河工提着灯笼走过来。

黄葭皱起眉头,“老伯,您还没回去么?”

他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只想他们这些人走得太早,徒留黄督工一个人还得开夜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他看着她,“这不是没买着昨日的船票么,我今夜就走,走之前还是想走一圈看看。”

黄葭抬眸,眼中泛着温和的笑意,“等到夜里,这里有卫所的人巡视,如今河盗猖獗,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冷风拂过,细雨蒙蒙将下起来。

夜半,卫所士卒提着灯笼巡河时,却见一只小船中仍有烛火点点,在夜幕中极为醒目。

“什么人!”

舟中人淡然地坐起来。

灯笼照出一张清秀的脸。

他叹了一口气,“黄督工,怎么又是你?”

黄葭坐在舟中,侧头看向他,眼中多了几丝阴郁。

“今夜福建的船队要从这里走,那里头有我的老乡,也便来送一送。”

他微微一怔,只打量着她那一身装束。

她一身深灰色的道袍,隐在黑暗之中几不可见,腰间的鲁班尺也不曾带出来。

士卒顿了顿,声音虽轻,却十分有力,“河防有规矩,您在这里恐怕不大合宜。”

四面水声潺潺。

黄葭笑了笑,幽深的眼眸直直地看向他,忽然道:“那河道上的车刚刚修缮完全,我留在这儿既是为了送行,也是不放心这里。”

士卒一怔,沉默不语。

四下里风声萧萧然不止,潮水拍打着小舟。

黄葭慢悠悠地卧下去,语气深沉,“淮安为南直隶属府,下领二州九县,这河口波及九县之水,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担待得起?”

士卒脸色一凝,他于这些事一窍不通,只抬眸看向面前之人,似乎在掂量着她这番话的份量。

多日来,这位黄督工夜宿河道,已成平常事,林参将也对此不置一词,今日又是为了公务在此,想来他也不必深究。

须臾,士卒拱手一礼。

“那就有劳黄督工了。”

“轰隆隆!”

雷声乍起,风声动地。

电闪雷鸣的一瞬间,照亮了小舟角落中斑驳的木匣,也像是照出了一方失落已久的天地。

黄葭利落地戴上斗笠,背上木匣,大步走出船舱。

四面芦苇摇曳。

望着阴暗无边的天际,她的心中却分外宁静,这宁静中甚至还带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觉察到的快意。

她冷冷地看向这个困了她月余的地方,回想在此地与那些人唇枪舌战的日子。

无休无止的争执,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语,还有同僚上下间的虚情假意,如此种种,压得她喘不过气。

转眼间,河面波涛起。

数十丈高的大船高高耸起,船上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侍从,福建客商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黄葭走上船头时,瓢泼大雨已下起来。

长舟缓缓转动船身,搅动河水起落。

云脚低垂,大风啸鸣。

黄葭戴着斗笠,安静地立在那里,看着滚动的河水滔滔奔涌,心里难得浮出一丝释然。

那掌柜缓缓走过来,目光中带着一丝忧虑,“黄姑娘,您是打算去何处?”

黄葭语气温和,脸上的笑轻快明亮,“等会儿过北江口的时候,把我放在那里就行。”

掌柜微微一怔,不知她是什么打算。

重重雨幕间,黄葭转头看向他,目光镇定自若,“近来河盗作乱,如今好不容易在北江口的码头把人抓着了,李佥事也是不放心,想让我去看看同前几回清江浦失窃的盗匪是不是一路的。”

那掌柜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几分了然的神色。

大雨潇潇而下,浮起水雾蒙蒙。

大船行驶极快,须臾之间就到了北江口的码头。

北江口地势低下,积潦深重,商旅行人来来往往。

这会儿虽已是深夜,但四周人语喧杂,更有摊贩叫卖,小贩多是头戴方巾,身穿夹绸布衣,一双皂靴,招手在摊前吆喝。

此间雨大,步履蹒跚。

黄葭刚下了船,便听得码头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号子。

“呜——”

这是要开船了。

她阔步走向码头,四周的羁旅之人也齐齐拥去。

在如潮汹涌的人海中,她一旦挤进去,便如石沉大海,再也不会被人找出来。

寒风拂过长街,黄葭掩埋于人群之中丝毫感觉不到冷意。

今夜的雨下得四围慌乱,汛兵也不见踪影,仿佛一切都为她安排好了。

逃出淮安,就在今夜!

“呜——”又是一阵号角声,大船靠拢河岸。

码头人海翻腾,众人齐齐望向大船的方向,黄葭也转头望去。

耳畔涛声起落,天光忽隐忽现。

一程一程的光影,照得斑驳的船身虽死犹生,凛然威严,一刹那间,还复往日艨艟巨舰,江河远上,怒涛漫卷。

黄葭心神一凛,久久伫立。

耳畔回响起祖父濒死前的一句。

——“凡我后辈,不得再与舷舱为伍。”

漕运部院,师竹斋

雨声如注,屋外一个个行色匆匆的人影时有浮动。雨水冲激着瓦楞、长阶,汇聚成一滩一滩的小池水。

主座上,兵备道参政陈敬猷抿了一口茶,目光郑重地扫过众人。

左边第一位的李约正襟危坐,脸上神色复杂。

他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一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头脑越发清晰,心中一口郁气彻底堵住了喉咙。

他不知道黄葭是从什么时候筹划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她选定客商的那一日起,就已经在为离开淮安做准备了。

她身边有部院的眼线,若是公然去码头港口,那部院的眼线一定能将其截住。

而当初选客商之事上,她若听从部院的意思去选淮安本地商贾,那么今后依照惯例,运货的时候是走部院的官船,她即便上了离开淮安的官船也是在部院眼线之下。

她只有寻一位手底下有商船的外来商人单独接洽,才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此事。

后来他将她调去河口,她大张旗鼓在河口修筑工事,不肯交出私账回到清江厂,多半是已经想到了可以在河口寻得突破。

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河口本就处在卫所河防监管之内,部院自然不会再费心费力布置第二道眼线,黄葭只要甩掉河口的巡防兵,就可以脱离部院的监视。

对面的林湘波抿了一口茶,长叹一声。

他疏于提防,如今细想下来,此人的计策缜密而稳健,一面频频外出试探部院的眼线疏密如何,一面又步步软化他在河口的布防。

大半个月都过去了,真是好耐心。

听着堂外“滴答滴答”的水声,众人的心绪都烦躁起来。

淮安府境内驻三卫二所,江北漕军数以万计,部院握有如此威势,竟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船工从手底下逃了出去,简直……奇耻大辱!

“要不是你瞒着那一千三百两的事,怎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李约拍案而起,已然气急。

林湘坡并不理会他,只看向陈敬猷,“昨日,浙江漕军的人传来消息,漕台已经上了船,不出三日就会到部院。”

陈敬猷抿了一口茶,目光沉沉地落在李约身上,“部院事务繁杂,二位也不能事事留心,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向漕台回禀此事。”

林湘坡有些犹疑,“那现下是不是先搜捕淮安的几处渡口……”

“呵!”李约冷笑一声,径直向外走。

要说的话骤然被打断,林湘坡只沉默地看向他的背影。

屋外狂风骤起,万窍皆鸣,水声哗啦啦湍过。

师竹斋内,一道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响起。

“会通河警戒,请江北海防督查,要赶在漕台来前将此事收场!”

陈敬猷放下茶盏,一锤定音。

(上卷完)

卷末小总结(碎碎念,可跳过)

这一卷有一条贯穿始终的暗线,即主线——漕运部院的财政危机。

回到故事开头,“移舟”事件使部院本不富裕的财政雪上加霜。

漕运总督陆东楼做出了明面上的部署,就是搞掉江朝宗的“火耗清库”政策迫使其归还漕粮(第10章),以及启用海运漕运并举的方式减轻漕运压力(第16章)。

但是,这一切的部署,并没有完全解决部院缺钱的问题(第14、23章)。

于是,借由“移舟”事件造成的舆论效应,陆东楼开始了操作。

先是伪造声势骗来了福建浙江的商人、工匠以及半下岗的王叔槐(第16、18、26章),通过与各方进行“交易”(不给权,光骗钱),解决部院的财政危机;

同时利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王叔槐对积弊已久的清江厂进行一次清洗,为后续毫无根基的黄葭担任掌事一职铺平道路。

在部院原有的部署中(第12、17章),李约负责火上浇油,林湘坡负责统筹制衡,黄葭、刘贤文、王叔槐三人应该沉迷“扯头花”无法自拔(第21、22、23、26、28、29、31章)。

这个计划最终可以说完成了百分之九十。

剩下的百分之十,源于黄葭的操作。

黄葭视角对部院计划是一无所知的,她仅仅推断出了部院任用王叔槐只是为了利用王叔槐(第22章:黄葭对部院资金来源的怀疑,是正确的),不会长期留任,因为王叔槐本质与刘没有太大区别,他在清江厂待得久了,效果跟刘贤文差不多。

但她并不确定部院对自己的安排。

在本卷中,黄葭一面应付部院事务,一面策划不能为人所知的跑路计划,所以她的很多行为表演属性很强,说的许多话也不能代表她的真实想法。

最后她虽然跳了出去,但骗王叔槐、沈叔谒的钱还是帮部院还了工款。

所以总的来说,部院失去了一个黄葭,但部院赢麻了。

聊一聊这个布局里的执行者——

李约,急躁但有原则,有几回是被黄葭刺激变得暴躁,大多数情况下表演成分居多,看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奇怪,他好像莫名其妙就开始针对主角;

林湘坡按部就班,属于比较稳健的老干部形象,只是时不时显露厚黑属性。

要了解他俩的真实性格,可以看一下第16章“治河保漕”,这两位的理念在那个章节里的呈现都是真实的。

原本没想解释清楚,因为后面会继续收束,但上卷的故事结束了,还是想结束得圆满一点。

这一卷踩了一个大雷——不仅隐藏了主角的动机,还把两个重要配角的动机也给隐藏了,导致情节彻底扑朔迷离,不知道光靠现有剧情冲突,读者能不能坚持到这里。

唉……吸取教训了。

下卷聚焦官场,以后每卷末会进行一次复盘总结。

感谢能看到这里的盆友,祝你周末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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