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过闸

天边闪过一丝冷雨,黄葭瑟缩着翻了个身。

四面安静得死气沉沉,此刻她正卧在河岸边的草棚中。

自河岸一路铺开的草棚搭得很低,只有两尺左右,作挡风之用,人睡在下面是站不起来的。

草棚原本是江北漕军的歇脚之处,如今漕船已然北上,这些草棚还未来得及收,南来北往的过路人便在此歇脚。

她一早知漕运部院的人马大多在北上漕军之列,若此刻北上必要历一番险象环生,便在夜半中途下了船,打算折返南下。

奔波两日,终于到浙江。

离开了江北,心中大石砰然落地,夜里睡得极其安稳。

天光熹微,雨窸窸窣窣地落下。

黄葭是被冻醒的,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

这河岸夜里还有对面的渔火闪烁,到了白日,没了这点光亮,反倒比晚上还要黑。

黄葭单手撑地坐起来,扑面是一股潮湿的霉味。

草棚下的大通铺横七竖八躺着一群人,隆冬之际,为防在睡梦中冻死,都是和衣而眠。

但因为半夜时争着不睡到风口的地方,所以几人的姿势扭曲而诡异。

黄葭有些吃力地向外挪动。

挪出草棚,扑面卷起一阵冷风,她冷不伶仃打了个寒战,背后湿漉漉的凉了一片。

借着天边的一点光亮,才看见外面树木已经变得白茫茫。

她戴上了斗笠,披上匣子里的蓑衣。

昨夜的雪下在小道上融化得奇快无比,同雨水没有两样,整条路变得极其泥泞,她放缓了脚步,沿河岸向前去。

太湖地处南直隶与浙江交界。

而此刻沿路的河道就是太湖水域的支流,河道进入湖州府地界已经分成了两条支流,一条为茗溪,一条为青溪。

黄葭如今的打算就是沿着青溪河道南下,抵达杭州府钱塘江口,再坐船北上。

只是眼下、仍有一个难关。

她眉头皱起,脸上不见轻松。

冷风吹起发丝,步履蹒跚,双脚已经被碎石磨得通红。

走了约半个时辰,眼前终于有了光亮。

高耸的大坝出现在眼前,她大步跨上去。

一重又一重的台阶,层层叠叠,走得极为吃力,码头上灯笼高挂,人声鼎沸,乌泱泱的人群挡住了视线。

向人群外看去,一面浩瀚广阔的镜子就垂在眼前,倒映出山林草木,广阔无垠。

——那是一个蓄水湖。

蓄水以济运,湖口的闸时关时开,往来的船只都从该闸入河。

而此地地势北高南低,水易外泄,因此闸座常常关住,即便是漕船都需积至足够数目才能过闸,至于民商船只,则需等待月余,让漕船过尽才能过闸。

眼下浙江的漕粮已经出省,便没有让道一说。

至于今日能不能等到开闸,黄葭也只能抬头看天意了。

闸口已经挤满了船与尚未登船的人,先后来者一聚,千帆停泊,远望如半天下之众在此。

黄葭挤不进靠近闸口的船,只能向等在后面的船走去。

四下嘈杂一片,比崇安的集市还要热闹。

“昔年李西涯先生过平安镇阻舟,道‘漕舟百万如山壅,民船贾舶何纷庞’,大类此时。”船上忽有士子惊叹。

她听着,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读书人倒有闲情,等在这里不知何时能过闸,也不着急。

更有甚者已经作了诗,高声吟诵,引得周围船上一众人纷纷探头,“日斜候得闸夫来,鼓击锣鸣闸始开。”

另一船中人不甘示弱,大抵是嫌那人的诗句太过乐天,不合此时情境,“漕船峨峨下水来,大声呼闸闸不开!”

四下人声愈发喧闹,船上对诗之人爆发出一阵阵大笑。

闸夫敲了两下铜锣,有些不耐烦。

黄葭已经走到了众船停泊的中段,见河道里皆是民船。

风帆落下,忽有一声音传来。

“姑娘是坐船么?”

她有些诧异,见一艘商船有船家在朝她招手,便给了一钱银子上船。

这船有八百料,是商船最常见的规制,上载铁力木,据船主说,他们这趟是从东北一路南下运往福建。

黄葭坐在船头,天色灰蒙蒙,落着细雨。

她向船主递过一缕目光,“您在这儿等了有多久了?”

船主人笑了笑,看着紧闭的闸门眉头紧锁,“有小半个月了。”

“不着急?”

他无奈地笑了笑,“急也不顶用。”

正在二人洽谈间,闸前忽然寂静如死,四周余下风声,萧瑟的冬风拉扯着四面白色的芦苇,震荡水波。

忽然,铜锣声响如惊雷,高亢的余声在阴沉的天空下亮起。

船上原先坐在船头的人一个个站起,闸前的船又向前游去两三尺,芦苇浮起一丝夕阳的暖色。

“轰”的一声,闸门打开,如山门向两岸推去,惊起寒鸦点点。

百步之内的船上爆发一阵阵喧嚣,众人的话匣子被推开。

黄葭只觉耳边一震,而后是一片升腾的哗然。

她看向船主,船主已经向快步向前,朝众船工大声疾呼。

“快!起帆——”

水流哗啦垂落如瀑布,闸后的水一浪推一浪,人声与水声震动着湖面。

“咚”的一声,铜锣自自船后响起。

众人回过头,一架架大船鱼贯而入,这些船高出水面四五丈,比一般的商船还要高出一个头。

众人齐齐望去,河流尽头被黑压压的船挡住,众船夹在闸坝与这些船中间,微风不到,昏黑如夜,闷不可当。

闸坝已经打开,瀑布凝如冰筋,闸夫却拦在拦一条竹竿在前。

“漕舟先过——”

众人一惊,不知这漕船怎来得这么晚,但见总共十几艘,便也让开。

水流层层叠叠在船下淌过,船夫撑开去,让出一条空道,水声湍急。

大舟翻起风浪,黄葭坐在甲板前,听得船主人长吁一声。

“看样子,又要等上半个月了。”

黄葭一愣,仿佛沉思着什么, “这也不过十几艘船,不出半个时辰便可过闸。”

船主深沉的目光凝在他百步外的闸门上,“这些不过是前面的,后头还有。”

他颓丧着脸坐了下来,看着燃起的火炉。

黄葭犹疑地看向船后。

那船主果然经验老道,漏下一刻,又见船队驶入河道,群山尽黑,风如波涛。

激起的水浪散在空中,落在人身上凉得刺骨。

黄葭打了个寒战,被这冷意浇灌得发颤,连忙往大船靠岸的那边挪了挪。

她这边儿正凉着,前头的船却热闹起来。

不知是先前那几位做诗的挑头,还是旁人作出一句“尺水无奈众相争,大官高艑鼓先鸣”;又有人相和,“独有龙船先得过,南都中使进鲜回”。

“龙船”、“高艑”都是官船。

黄葭记得昔年在内府时,由徐州小浮桥达陈桥至临清,遇上济宁一帯闸座,一众民船挤塞留滞,惟有内府提督太监的船直过水闸、势不可挡。

等在此地的众人本就不快,一听这诗句,也便闹腾起来。

四围人声此起彼伏,临近闸口的船等了少说一个月,船中人早已焦急万分,却见眼下仍有漕船过闸,自个儿脚下的船更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船上的商人亦不在少数,倘若逾期交货必要赔付一大笔钱,都是出来做生意的人,谁也不想亏本。

那几个作诗的人一闹开,连带着商贾和行客们也郁愤交加。

闸前的人已经开始朝那群闸夫大喝,“这么多天,你把俺们当猴耍!”

众人应和,“放船过闸!”

“过闸!”

为首的闸夫站在闸坝下,威风凛凛,“都嚷嚷什么!”

他扫视众人,挑了挑眉,“各闸漕夫照江南之例,一律由漕运总督转饬地方官验充申送,你们若有不服,便上告部院!”

听他搬出官府,众人敢怒不敢言。

四下一片静穆,闸前漕船已过了十多艘。

雨来洒洒,下视迷离,雷声在脚底。

黄葭坐在船头,回想起昔年京杭大运河上,迢递数千里,闸官闸夫相望,高樯大舸相继。

船以数千计,船丁运夫以数万计,卫所官兵数百守之。

再见眼前船樯历历,也有沧海桑田之感。

船主坐对南峰,看着漕船过去,连连叹气。

众人脸色颓然。

凄清之中,一道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

“一个月前浙江漕船就已出省,这些漕船是从哪里来的?”

黄葭一惊,猛地转过头。

这声音像是从旁边的船上传出的。

说话的人倒是聪明,如今黑灯瞎火,这么多船和人堵在这里,任凭你嚎一嗓子,也无人认得出你。

听得这一声,前面的人群已经骚动起来。

有士子放声大喝,“就是闸官捣鬼!各位!上回我到淮安,黄淮交会过闸,就有闸夫收钱冒充漕夫,民船冒漕船,抢先过闸!”

这人说的是淮安府境内的天妃闸。

闸座位于黄淮交会的冲要之处,每当水发之时,闸水高四五尺或六七尺不等,怒涛惊魂,过闸难若登天。

其所设闸夫也都是积年地棍,熟知水性,放闸打闸俱能巧弄机关,操**福,故而勒取巨额钱财。

为首的闸夫冷下了眉眼,“今年漕粮情形与往年大不相同,你等休要在这里信口雌黄!”

那士子声音冷硬,“闸夫收取钱财混充漕夫,这样的事还新鲜么!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依我看这些漕船要一一验过才能放行!”

“验船!”众人闹起来。

闸夫面不改色,拦起过闸的漕船,提起一只红灯笼大步登船,“看好了!”

漕船上红灯笼全部亮起,火红燃断了江天一线,将上下的暗涌隔成两道深浅不一的黑。

照明之下,但见甲胄寒芒,漕运部院的旗在冷风中猎猎作响。

众人登时沉默。

闸夫下了船。

静谧之中,方才那个清越的声音忽又响起!

“依照建制,部院漕船中,海船为两千料起底,干舷高度不低于三丈;河船为四百料起底,干舷高于三尺。”

“可此地的漕船竟然全部违制,真是匪夷所思……”

闸夫神色微变。

“你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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