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疑云

黄葭来到码头,已是夜间,两岸上乐声幽怨。

她换了一身深蓝色劲装,举着灯笼走过去,遇上一班正在巡夜的兵,自嘉靖三十年起,浙江一带倭乱频仍,宵禁也愈发严苛。

黄葭拿出木牌,“漕运理刑司,奉命查案。”

那班头拿着木牌细细端详了片刻,漕运理刑司的人他虽不曾见过,但也有所耳闻,见那木牌上的印确实是部院的,也便放行,领着手下的人继续巡视去了。

黄葭一路畅通无阻。

走到码头,脚底忽然暗下来,巨大的船身挡在眼前,遮蔽天光。

她抬头看着那船的形制,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夜间风大,灯笼里的光晃动了几下,照得那船身愈发显得光怪陆离。

她提着灯,上了船。

一上船,扑面而来是一股桐油的味道,可细细一嗅,又觉得有另外一股气味混在其中,无法分辨。

这艘船不大不小,只有三层甲板,黄葭走上最高处,又一步步走下来,她眉头紧锁,神色也凝重起来。

这艘船的建制是海船中最标准的一种,那些中舱的架构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按道理说,漕粮应该都被放置在第一层甲板以上,海运之中最怕受潮,眼下上面几层没有问题,那问题只能出在底仓。

底仓一向是用来放置一些杂物,如果是远洋船,那船上的杂工住所和捕捞上的鱼虾都会在这一层。

因在甲板下,底仓昏暗无比,黄葭从阶梯向下走,手中的灯笼只能照出五步以内的台阶。

只是一往下走,那股桐油的味道就越来越重。

难道是搬运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

她下了梯子,拿着灯笼去照,只见底仓里空空荡荡的一片,只有几个麻袋被堆放在两边,脚下也没有桐油,褐色的船板干干净净。

她沿着船壁走,只见底仓的几个木桨的边上刻着船号。

船壁经年腐朽,只看得清前面几个字,但就是这几个字,让黄葭猛地愣在那里。

嘉靖四十三年造,这船的建造日期正是她在任泉州市舶司掌事之时。

那时漕运部院还没有得到贡舶权,所以海船都在市舶司的掌控之中,如果这艘船是嘉靖四十三年市舶司建造,那么极有可能是她亲自经手的船。

方才她绕着船身走过的一圈,看见那条诡异的吃水线浮动在水面之上。

她有些颤抖地坐了下来。

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得熟悉又陌生,潮水声撞击着船壁,坐在底仓里,仿佛已经没入大海深处。

不知不觉间,黄葭撑着船板的手凉透了。

手边猩红的灯笼里的光芒照出船壁上那一道道几乎不可觉察的缝隙,缝隙连成纹路,那诡异的纹路正是出自她之手。

黄葭的目光变得有些茫然,当时这批船明明已经销毁,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甚至成为了往来浙江与淮安的官船。

陆东楼让她来,是不是早就知晓当年内情?

可提督江忠茂早已被调回宫里,涉事工匠中知晓内情者大多处死,尚苟活于人世的也只有她、王预诚,陆东楼又能从何得知?

黄葭越想越乱,越发觉得自己处境危险。

她站了起来,沿着船壁向西北角走去,四面看过后才发现这个逼仄的底仓,比她先前坐的漕船足足小了一倍。

这一倍小在底仓的高度,而非宽度,当年设计的时候,用意就是在底仓扩充出一个暗舱的前提下保证船只移动迅速。

顺应着木头本身的纹路,黄葭找到了脚下的那扇木门,将其搬开。

拂面而来,一股浓重的桐油味扼住了咽喉。

她从入口的梯子下去,接着就是一股腐烂的臭气,熏得她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黄葭估计那打翻的桐油就在这里,便没有走下去,只站在梯子上,将灯笼向下照去。

红灯笼带出一片猩红可怖的光芒,倒下的桐油桶就在梯子下面,桶边一片漆黑,她抬了抬灯笼,照旧什么都看不清。

黄葭微微蹙眉,走下几阶梯子,抬脚踹开木桶。

那木桶咕噜咕噜地滚到一边。

里面掉出一个流血的头颅!

她登时愣在原地。

大船微微晃动,耳畔潮声起起落落,听着潺潺的水声,黄葭平复了心绪。

看来是有人在舱里行凶,然后故意踢倒了装桐油的桶子,用桐油的气味掩盖尸体的腐烂味道和血腥气。

黄葭下了梯子,打着灯笼在暗舱四面走,在东南角照出一具尸体。

身长三尺,看来是个小孩。

她又四面找了找,发现只有这一具尸首,不由吐出一口浊气。

只是长时间的紧张过后,那股腐烂的臭气又钻入鼻腔,黄葭匆忙走上梯子,盖住木门,捂着胸口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有些难受地走出底仓,神情恍惚地坐在甲板上。

抬起头,天际漆黑一片。

夜幕时分,全城宵禁,海上安静得只有风声与潮声。

黄葭坐了片刻,这船上有命案,可她不会验尸,死去的人到底与漕粮盗案有无关联,她究竟该如何回去上报。

来这一趟,似乎全无收获。

她这样想着,刚要站起,船板忽然一震,后舱响起一阵脚步声。

黄葭目光警惕,拿着灯笼向后面走去,她背后的冷汗经风一吹,凉了一大片。

黄葭的身影没入黑暗中,但见眼前一道银芒闪过,是那人手中的一把刀。

她刚要退后,长刀已经架在了脖颈上。

“你是何人?”这话音掷地有声,带着危险的意味。

黄葭的右手向袖中一缩,掏那块木牌,那人却先一步亮出腰牌,“我乃杭州卫指挥佥事薛孟归,夜中宵禁,拒捕抵抗者,当即斩杀!”

火红的光照出他的半边脸,一张硬朗的脸,与他的声音很是相衬。

黄葭瞥了他一眼,掏出木牌递过去,“漕运理刑司。”

薛孟归拿了木牌,正反面翻看,确认木牌上拓的是漕运部院的大印。

他瞳孔微缩,又看了她一眼,轻咳了一声,“来查案的?”

“正是。薛统领,您怎么在此?”黄葭见他没有二话,声音已变得很平静。

薛孟归轻咳了一声,“巡夜到此,打扰了。”

黄葭静静地注视他,沉默不语。若是巡夜,为什么不穿官服,看他这个样子倒像是私自前来。

无奈人生地不熟,她也不好多言,只拱手一礼,“统领辛苦了。”

“为朝廷办事,没什么苦不苦的。”他的语气柔和下来。

黄葭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听闻漕粮上船当夜,正是薛统领当值,统领可曾发觉什么异样?”

“说来惭愧,当夜并未见着歹人。”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黄葭扫过他的脸,叹息一声,“看来今夜真是一无所获了。”

“执事又何须着急,如今钦差都已经到了,此案应该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薛孟归脸上浮出一丝笑容,可这笑容却并不轻松。

“统领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

黄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揖了一礼,走下船去。

夜来江口涨潮,江水冲至岸上,浪涛轰隆作响,瓦屋欲震。

黄葭沿着江岸走回去。

冷风拂过,官道上空荡荡一片,如今已经宵禁,车马人流一概不见。

她慢步走着。

身后,江畔的潮水汹涌而过。

大约过了一刻钟,后面官道上忽然有了一个声音亮了起来,马车哒哒哒越过横桥,车前挂着两只大红灯笼,映出一片火红的图景。

马车驶过来,在她面前停下,青帷登时拉起,一个轻柔的声音传出,“黄姑娘,上来吧。”

是陈九韶的声音。

黄葭心里一暖。

侍从已经搬下了一张轿凳,她踩着凳,几步上了车。

马夫坐上车头,提起缰绳,猛地一挥,马车在官道上跑了起来。

车内,两个白云铜大火盆已烧得遍体通红,陈九韶靠着车厢,睡眼惺忪。

他转过头,只见黄葭靠在那里,她仿佛有些失神。

“黄姑娘在想什么?”

黄葭微微一怔,随口道:“今日偶然遇见了薛统领,我原先也认识一位卫所佥事,相形之下,觉得薛统领更有威严。”

“浙江沿海的巡哨参将一共只有四位,薛孟归不但选上了参将,还是巡哨杭嘉湖一带的参将,能不威风么?”陈九韶的声音不咸不淡,反透着一股酸气。

黄葭轻笑一声,“我看那薛统领不过而立之年,真是年轻有为。”

陈九韶轻叹道:“像他们这样的人呐,多半是有贵人提携。”

黄葭看向他,“就不能是功绩卓著么?”

“功绩卓著也是要人提携的。”陈九韶一字一顿地说到,他近来风寒,声音沙哑,使得这句话染上了一层悲怆的色调。

他倒了一盏茶,白气升腾而起。

两人眼前一阵迷离。

黄葭沉默了片刻,但如今浙江有宵禁,她只得走回驿馆,陈九韶来得不可谓不及时。

“我在码头查案,陈参将是特地来接我的?”

他瞥了她一眼,“自然不是,码头到驿馆也就三里地,有什么可接的?”

黄葭:“……”

他仰起头,“是馆驿的那个伙计找到了。”

黄葭微微一愣,看向他。

陈九韶抿了一口茶,“那个伙计跑到了码头,想偷偷与人换票上船,现下已经被抓住了。”

看来案情进展迅速,黄葭舒了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只是拿起茶盏的一瞬,脑海中忽然闪过零星片段。

手停滞在半空。

——今夜薛孟归忽然上船,又穿着一身常服,极为反常。

现在看来,他会不会是冲那个伙计来的?

浙江沿海设镇守总兵官一员、分守参将四员、游击将军一员、备倭把总以都指挥体统行事者六员、统领游兵把总一员等。(《筹海图编》卷5《浙江兵防官考》)

嘉靖三十九年(1560),胡宗宪更定浙东守巡官信地,将台州府从宁绍台参将辖区内划出,另与金华、严少H-.府组合,添设台金严参将;原宁绍台参将改宁绍参将,止领宁绍二府。最终形成杭嘉湖、宁绍、台金严、温处四参分统六总的防御体制。(《明世宗实录》)

这卷虽然叫“闽浙烟云”,但是基本发生在浙江,下卷去福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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