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陆宁就已收拾好包裹。
无论昨夜潜入的人是武德司密探还是其他的势力,这客栈都不能再留。
她刚迈出客栈门槛两步,一个身着褐色绸衫的中年男子便拦在了面前,“可是陆姑娘?”
来人拱手作揖,眼角堆着恰到好处的笑纹。不等她开口,那人便继续自报家门的说道:“在下是林府管事,姓周。前日姑娘递来的拜帖,因老爷外出未归,我等不敢自作主张,便耽搁了回复姑娘。”
他侧身让出路来,“今日特奉老爷之命,请姑娘过府一叙。”一辆垂着青纱的马车缓缓驶来,车辕上左右挂着的灯笼写着大大的“林”字,显得格外醒目。
陆宁沉吟片刻,终是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入西街道,外间的喧闹声渐渐清晰起来。透过纱帘的缝隙,陆宁远远望见林府门前张灯结彩的景象。
朱漆大门上新刷的桐油在朝阳下泛着润泽的光,丈二长的“寿”字锦幡从门楣垂落至地,金线绣就的篆书在绛红缎面上熠熠生辉。檐下八盏走马灯不停转动,隐约可见八仙祝寿的剪影在其间流转。门前青石阶上新铺的猩红毡毯一直延伸到街道出口,六名青衣小厮分立门外两侧,司礼官手持名帖簿,待有贵客入内,便高声通报,声音洪亮悠长。
这般气象,莫说是商贾人家,便是寻常官邸也难得一见。
然而她的车辇并未在正门停留,而是径直驶向西侧一处不起眼的角门。陆宁下马车时,正见一队捧着锦盒的仆役从教门鱼贯而入。周管家不动声色地上前,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她的视线:“陆姑娘请随我来。”
穿过几重曲折的回廊,周管家将陆宁引入一处内厅,“还请姑娘在此稍候片刻。”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大堂厅内早已坐着七八位盛装打扮的女子,陆宁在左侧一处空位坐下,帷帽垂下的轻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轻纱虽遮住了面容,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几位贵女投来的上下打量目光。
“这是哪家的小姐?怎么穿得如此寒酸?竟还带着帷帽,怕不是因为丑不敢见人?”对面一女子用团扇半掩着嘴,对一旁的缂丝霞帔女子说道。她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安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尾音还在最后几个字加重。
披着缂丝霞帔的女子并未答话,而是慢条斯理地摇着手中的团扇。扇面上绣着精致的牡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透过半垂的眼帘斜睨着陆宁,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之色。
陆宁虽然尚不清楚具体情形,但眼前这一幕已经足够让她明白当下的处境。但她并不在意,她只需要等到林家的人,将事情办妥即可。
一旁杏黄衫子的圆脸少女怯生生凑近,眼中带着真诚的好奇:“这位姐姐瞧着面生,你也是来给林老夫人贺寿的么?”
未等陆宁回应,那缂丝霞帔女子便嗤笑一声:“何必多问?看这打扮,怕是哪家穷亲戚来打秋风的吧?”
堂内的气氛因这嘲讽之意而变得微妙起来。
那缂丝霞帔女子见陆宁沉默,还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我看今日怕是贺礼都没有准备吧。”
说着,她转向陆宁一旁刚刚问话的圆脸少女,“秀红妹妹,我听说你的寿礼是你亲手绣的手帕?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难为你这般费心,也是,你父亲初入上京为官,根基不深,想来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来。”话音未落,又意有所指地瞥了陆宁一眼。
被唤作秀红的少女脸顿时涨得通红,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她求助似的望向平日交好的几位小姐,却见她们纷纷低头品茶,无人敢触缂丝霞帔女子的霉头。
“贺寿重在心意。”陆宁的声音不疾不徐,清冷而平静,却在花厅中格外清晰,“将礼价挂在嘴边,倒像是市井商贾做买卖之徒。难不成这收礼之人是攀高贬低之辈,还将送礼之人分为三六九等?”
缂丝霞帔女子闻言脸色骤然煞白,手中团扇猛地一合,眼中怒火顿起,眼看就要发作。
“老夫人到!”
随着一声通传,厅外传来环佩叮当之声。众人慌忙起身,只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夫人被丫鬟搀扶着缓步而入。她身着绛紫色寿字纹锦袍,金线绣就的福寿图案在行走间流光溢彩。头戴金丝八宝攒珠冠,虽已年过六旬,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给老夫人贺寿。”众人齐声行礼。
林老夫人目光扫过众人,在陆宁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随即又恢复了慈祥的笑容:“都起来吧,今日老身寿辰,诸位能来乃是我林府之荣幸。”
贺寿环节开始,珍玩奇宝如流水般呈上。有献上名家字画的,有呈上珍稀药材的,还有送上精巧绣品的。
轮到缂丝披霞女子时,她神情得意,嘴角含笑,不紧不慢地挥了挥手,四名小厮抬着一只红木匣子缓步而入。匣盖掀开打开后里面竟然是一株通体赤红的珊瑚树,足有一人这么高,引得众人惊叹连连。
“这是南海百年珊瑚,特意请过天宁寺的慧真大师亲自开过光,“”她声音甜腻,带着几分炫耀,“据说最是驱邪避煞,安神养气。”
林老夫人原是端坐主位,此刻竟亲自起身,颤巍巍地走到珊瑚树前。她拉住那女子的手,笑意盈盈,语气中多了一分亲昵与满意:“好孩子,难为你这般用心。”说着便将手上那枚祖传的翡翠戒指径直套在女子的拇指上。
满座宾客交换着眼色,有几个甚至悄悄掩嘴轻笑。谁不知这林家与这苏家早已有结亲的打算?
那缂丝霞帔的女子早已羞红了脸,葱白的指尖不住绞着绣有并蒂莲的绢帕,眼角却忍不住往厅外张望,似是在期待某个身影的出现。
现如今,林家确实早已今非昔比。虽说原本是靠着祖上积累的商贾基业起家,经营布匹、茶叶等行当,富甲一方。但自从入了上京,攀上了二皇子这棵大树,一时声势日隆。更难得的是,林家长子林煜不仅才华横溢,在国子监中名列前茅,更是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知令多少闺阁小姐芳心暗许。
若能促成这桩姻缘,不仅为林家再添一份朝堂上的助力,也进一步稳固其在京中的地位。林老夫人对此事极为上心,今日寿宴之上特意安排苏婉清坐在显眼位置,也是有意让众人知晓林家未来的儿媳人选,提前铺垫声势。满堂宾客心照不宣,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心中已将这段姻缘视作板上钉钉之事。
待到众人都献完贺礼,唯独陆宁还静坐一处。老夫人身旁那位着贵妇故作惊讶的问道:“这位姑娘是?”
林老夫人眼皮都不抬,声音轻得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这是当年我儿当年在江陵时故交的女儿。得知她上京来,今日便邀请她过来坐坐。”
这话说得极妙,既撇清了关系,又显得林家念旧。
厅内顿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宁身上,像在看一件稀奇的物件。那些目光中带着探究,带着嘲弄,更多的是等着看好戏的期待,这样一个寒门女子,能拿出什么像样的寿礼?
陆宁摘下素纱帷帽,露出一张极为普通的面容。肤色略显苍白,鼻梁不高不低,嘴唇薄而淡。唯独那双眸子亮得出奇,像是墨玉,但在那张面容之上倒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众人只瞥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移开了视线。这般毫无特色的容貌,在美人如云的上京,怕是连当个陪衬都嫌寡淡。
陆宁缓缓起身,向林老夫人行了一礼,声音不卑不亢:“晚辈陆宁,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完,她便从容落座,没有献礼,没有多余的奉承,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两句祝词。
缂丝霞衣女子半掩着团扇后的红唇勾起讥诮的弧度,其他贵女们也纷纷掩嘴轻笑,眼中满是轻蔑。
这算是什么贺寿?
林老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指尖轻轻摩挲着腕间那串温润的羊脂玉佛珠,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堂下的陆宁身上。
她心中冷笑,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即便勉强装出几分端庄,也掩不住那股子寒酸气。
一个外放官员的女儿,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贺礼?她今日特意不提前告知寿宴之事,直接把人拉来,就是要让这陆家姑娘在满堂宾客面前出丑,好叫她知难而退,别再妄想攀附林家。
她心中盘算着,面上却仍端着慈和的笑意:“贺礼重在心意,倒不必太过拘礼。”
这时,一名丫鬟轻步上前,双手捧着一本装帧精致的戏单子,恭敬地递到林老夫人手中。
林老夫人接过戏单,眼中笑意盈盈对众人说道:“今日后院搭了戏台,请的是江南名角晚香玉。诸位若有想听的戏折子,尽管让丫鬟们去传话。”
“可是江南莲香楼的晚香玉?”一位着湖蓝褙子的夫人惊得差点打翻茶盏,“去年李府老太君生辰上想请,排了一个月都没请动呢!听说他如今单单只唱一出戏都要百两雪花银呢!林老夫人好福气,林大人当真是舍得。”
一旁陪坐的林家二房太太立刻接起话来,脸上掩不住得意之色:“哪里是老爷请的,是我们大少爷亲自下扬州请来的。他知道我家老太君喜欢听戏,也不知使得什么法子便把人带过来了。这般孝心,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底下另一位打扮娇艳、身着桃红裙衫的贵妇掩嘴笑道:“也不知道哪位女子有福气能嫁入林家,做这家的少夫人。”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笑作一团,苏婉清正端坐于主宾右侧,听到这话,也只是微微低头,面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却并未言语,更显大家闺秀风范,仿佛刚刚张牙舞爪的人不是她一般。
林老夫人被这番奉承哄得眉开眼笑,眼角皱纹都舒展了几分,早已将陆宁抛到脑后。她故作矜持地摆摆手,笑着道:“孩子们的事,自有他们自己的缘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不好多加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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