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元年十一月，新皇初立，人间皇城大雪，城外雪埋枯骨无数。

大雪覆盖之下的皇城，一盏盏昏黄灯火依旧从天黑照到天明。

绥离一路寻着绛浊剑的气息来皇城，路上见多了被饿死冻死的人葬在大雪之下。这场雪盖得住一具具不值钱的尸体，盖不住权贵醉生梦死的享乐欢笑声。

进城前路过城郊一座村子，村里寂静得可怕，似乎没有活人的气息，家禽都看不见一只。风雪太大，绥离不得已找了一家看上去稍大一些的庭院打算避一避。

推门进到院子，里面比外面看着更大些，兴许是村中大户人家的屋子。院子中地上铺上层层厚雪，四周屋子房门紧闭，有些角落都生了蛛网。

绥离站到屋檐下，解开厚重的披风，将雪悉数抖落后又披上。

天就要黑了，在这歇一歇脚就再出发，天黑前要进城，免得耽误了又与绛浊剑错过了。

这么多年，她只感应到两次绛浊剑的气息。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十年前，只是她没能找到它。

突然，背后屋子隐约传来细细簌簌的说话声，太小声就要淹没在寒风呼啸之中。绥离听得清楚，这才发现这屋子里有人，而且还不少。不知是被大雪所困还是同她一样在这里避风雪。

“孩子们，不要睡觉，鸡汤马上好了，喝了就不冷了。”

屋内有一个主心骨，她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安抚着众人。

绥离轻身翻上屋顶查看，这里应该是村里的学堂。

屋内只有一个年长女子，剩下的全是孩子。估摸有四五个孩子，全靠在一起共同盖着一床被子缩成一团。女子穿得单薄却顾不上自己，安抚好孩子又急忙忙往后院走。

后院搭了个棚子，棚里堆着不少柴火，一口大锅正冒着白烟，锅旁边地上还依稀瞧得见没被雪盖完的鸡毛。

一阵寒风呼啸，白烟吹散，才真正看清楚大锅里面景象。哪是什么鸡汤，不过里面有几根快要煮烂的碎骨头，一点荤腥色也不见。

直到绥离踏着雪离开这院子，屋内的人也没发现有人来过。

大抵是风雪声太大。

绥离赶在天彻底黑之前进了城，找了家茶肆，随便坐了个位置，要了壶热茶。

看台上坐着一老者，手持一柄折扇，一只布满沟壑的手捋了捋白胡须，站起身来，一脸高深的朝着坐在台下的看客开口。

且说那天地混沌之初，诞生了世间第一位神祇，帝梵。帝梵神君神力无双，守护人间安宁。随他一同出世的还有一柄神剑，名绛浊，神剑镇压邪祟百怪。

百年前，传闻之中关押世间邪祟的无域海被神族不懂事的小神子私自闯入，小神子竟毁了神剑，神剑断，封印破。无域海之下关押的邪祟肆虐人间，人间一片生灵涂炭啊。东方仙洲上的仙人们都无法抗衡，更别说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了。

说书人一拍折扇，喘口气继续说。

您猜怎么着，在这关键时候，是那帝梵神君耗费全部神力重新封印邪祟，还人间一片安宁，还我们的太平盛世！

台下一片喝彩，有人对神君赞不绝口，有人大肆批判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神子。在人间，人们为感念神君修了许多庙宇。

绥离伸出藏在衣袍中取暖的手，端起茶一饮而尽。喝了热茶，冻红的小脸上才有了一丝热气。

放下空茶杯，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抓起解下的披风走出门去。

在座无人知晓他们口中的始作俑者小神子竟与他们一同听了这一出荒诞的传奇故事。

出了店，就冷了许多，厚雪覆盖着的路上几乎没人走。绥离是独一个，所以她一走到路上就被人拖住了脚。

是一对模样相似的小乞丐。

两个小孩瘦骨嶙峋，像是饿得已经吐不出一个字，只抬头睁着干涩的眼望着绥离，渴望这个看起来不缺银子的富贵娘子能施舍一二。

绥离忍住抬脚踢开他们的冲动，拿出银子扔给他们。小乞丐飞快捡了银子退到一边，目送着穿着云纹锦绣披风的富贵娘子走远。

路边传来一阵骚动引得小乞丐偷偷观看，从小巷子推出来一个穿着靛蓝色束腰长袍的高马尾少年。

若是细看就会发现，这衣裳于少年而言大了许多，长短也不合适。

随后跟出来一群人将他摁在雪地上，围住他拳打脚踢。洁白的雪被人的体温融化与地上的泥混合变得浑浊，沾在衣衫上留下肮脏的印记。

绥离听到动静向后瞥了一眼，不甚在意。

季青时抱着头挨到那群人走后，挣扎着却爬不起来。匍匐在地上苟延残喘，只见两个小乞丐快速朝他跑来，蹲下来将他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却毫无收获。

他自嘲般轻呵一声，攒着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拉了一把离他最近的那个小孩的脚。

小乞丐冷不丁被偷袭，惊呼一声摔进雪里。

另一个小乞丐赶忙来扶，还不忘狠狠瞪一眼侧卧在雪里的少年，却没做什么扶着同伴离开。

季青时翻过身，躺在一片白茫之中，眯着眼睛看着从黑漆漆天空上散落的一片片雪花。

想伸手触摸却又缓缓放下手，安静躺着仿佛就要这样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快消散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一双烟墨金丝绣鞋半陷在雪中，离得半丈远停在他旁边。

自己这副乞丐都搜不到好东西的样子竟还有人觊觎么。

......

绥离从街道离开，在城里兜兜转转绕了几圈，最后才出了城。回到城郊那屋子时，那女子正在同孩子们温声讲着年兽的故事。

她敲了敲门，将几袋粮食放在门口，随后快步离开。

屋内没了声音，良久，门才被颤巍巍打开。开门的人先是警惕看了看周围，然后才哆嗦着打开一个麻布袋子，里面赫然是金灿灿的粟米。

伸手摸，意外硌手，捧出来一看，竟掺了许多碎银子。

女子泣不成声，扑通一声朝着院门外跪下，磕了个响头。

这才赶忙叫上孩子帮忙将粮食藏进屋内。穷途末路时，突如其来的救命稻草已经无法再去深究来源，只当是天上的神灵显灵了。

人间啊，打跑年兽就离除夕不远了。

绥离早已走远，手腕突然感觉一阵炽热，抬起一看。有一圈红线已经在白皙的手腕上绕了一大半。待到红线一圈闭合，十万件善事就算完了。

......

意识再次回笼是被致命的窒息感憋醒。

季青时睁开眼，恍惚看着倒退的景色，才惊觉自己被绳索拴住脖颈，硬生生拖在雪地上走，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伸出冻得僵硬的通红双手死死抓住绳索，才能好好喘一口气。另一端的人似乎感觉到了，停了下来。

那人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直到走到他跟前停了声音。他认得这双鞋，是那双烟墨金丝绣鞋。

抬头看，是一个瘦削清冷的小娘子，下半张脸被领子遮住，只余下一双漂亮却没有感情的眼睛正在冷冷由高至低俯视着他。

这双漂亮的琥珀眼睛，曾经他也在这样的眼睛中看到过如现在这样落魄的自己。

“醒了？”

绥离将绳子扔下，搓了搓被绳子勒出红印的手。这人看着瘦，拖起来倒像是比那几袋粟米还重。

入了人间皇城，除了瀛洲上的仙门之人，任何人都无法使用术法。这一路，绥离不止一次想把这个拖油瓶扔下。

原本她已不打算再回皇城，如果不是突然感应到这人身上有绛浊剑的气息，绝不会来自找苦吃。

见他躺在脏兮兮的雪地上，浑身也没有一处干净地方，只好拿了根绳子拴住拖走。

季青时深深看了她一眼，抬手解掉绳索，撑着地缓慢站起身，依旧一声不吭。绥离看着他，原来是个哑巴，那便是无法正常说绛浊剑的下落了。

她盯着他的手出神地思考，听得懂话应该不是聋子，就是不知道是否会写字。

“可否会写字？”绥离突然抬头问他。

“......会。”季青时不解她为何这样问，但还是回答她。

许久没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得不行。

不是哑巴啊，那好办多了。

季青时见面前这个小娘子从腰间系着的月白色锦囊中拿出一张泛黄的宣纸，摊开在他胸膛前。

“它在哪里？”

少年垂下脑袋，额前乌黑碎发散落遮住眉眼，少了些许阴郁，多了几分乖巧。

他伸出手接过纸，纸上画着一柄通体青黑色的剑，剑身布满的古朴纹路，剑柄处纂刻着绛浊二字，似乎正散发着青色的光，让人看着便情不自禁生出臣服之意。

“我现在不知道。”

少年极力克制冻得发颤的声音，目光从纸上移到比他胸膛高出几分的娘子脸上，发现她已经有几分不耐。

绥离不愿与这个诓骗她的人多费口舌，打算将他重新捆了，离了皇城，用术法多的是办法让他说真话。

季青时见绥离转身，以为她要走，不知自己双腿早已冻僵，一动就失力跌进雪里，手里攥着的纸也轻飘飘落进雪里。

“但我，我能帮你找到它。”少年确实是太虚弱了，摔了一下，说句话都要费劲地喘气。

绥离自顾自拿着绳子折返回少年身边。

少年垂眸瞧见什么，抓住绳子，目光晦涩看着她。

“我能自己走。”

绥离没说话，他认为就凭他这要死不活的模样能对她造成威胁？

从半夜走到天明，终是出了皇城境内。

天亮开了，雪也停了，但冬雪融化才是最冷时。但好在出了皇城，能使得出术法了。

绥离提着快要冻成冰棍的季青时找了处山洞，这四周都是枯木林子，落脚的地方并不好找。

这人还有气。

绥离原本以为他断气了，想来搜魂还容易些，没想到命这么大，被拖在雪里走了这么久还有气。

不过这并不耽误。

少女跪坐在地上单手结印，瞬间亮起碧色的光芒照亮整个晦暗山洞。就在光芒要进入地上躺着的少年额间时，脸色苍白的少年蓦地睁开眼睛，一只瘦削修长的手抓住少女结印的手。

刹那间，山洞再次变得黯淡。

绥离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这种突发情况。这人，竟还有气力阻止她。

见他还能反抗，绥离是真的起了杀心，另一只手已经摸到腰间匕首上了。

她的动作被季青时看得一清二楚。

“你说是你杀了我快，还是我自我了结快。”

明明是躺在地上任人宰割的少年却笑了起来，他眉眼弯弯看着绥离。

似是看穿她所想，毫无血色的嘴唇一张一翕，“搜魂术也无用了哦。”

半晌，绥离最终放开握着匕首的手。静默看着少年吃力靠着山洞岩壁坐起身体。

少年衣裳又脏又破，雪水混着血水湿哒哒黏在身上，凄惨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