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小满将莱妮亚送回家，在已经看得到村子之后与莱妮亚告别，折返回到她自己的家。

分开时，莱妮亚期期艾艾地问：“我还可以再去找你吗？”

“……很危险，以后不要来了。”

小满看着莱妮亚的米色头发。兔族女孩有几撮发梢和耳尖绒毛上都带着可爱的鹅黄或浅棕灰斑点，是真实而且温暖的。

但她还是对莱妮亚露出一个很淡的不太熟练的笑容，说：“忘掉我吧。这样是最好的。”

莱妮亚只好犹豫着向前走，回到了她所生长的村子里去。

走到一半时莱妮亚悄悄回过头，却看见掩映在树丛间的瘦高身影依然留在原地。

此刻已经离得很远，莱妮亚不能再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睛，只觉得浅色衬衫的身影分明如此年轻，仅仅比她自己大几岁，却有种说不出的萧索孤寂。

等小满不紧不慢地重新穿过森林回到家，已经是傍晚。

这时拉萨瑞斯也回来了，正在修理一件凭借水系与风系复合法术完成简单清洁除尘效果的家用小道具。

这次出现的老师换回了对他而言更习惯穿着的法袍，但没再挡住面孔。

于是小满终于注意到老师的眼睛。

和此时坦然显于人前的那双手一样，颜色并不对称的双眼。

左侧是纯净的、黑曜石般几乎浑然一体的黑瞳，右眼则是有些奇异的半红半绿。

占据那只眼睛虹膜绝大部分的红色像石榴籽和血水肆意泼淋过的白水晶，底部隐约染着的一点碧色却让人想到小溪，想到卵石上的藻类，还有水底的小气泡和倒映的树影。

“已经把人送回去了吗？”拉萨瑞斯从简单但细致的调整工序中抬起头，问道。

“送回去了。”

“……？”拉萨瑞斯注意到小满的目光落点与平常不同，稍有些疑惑。

随后他才忽然想起来似的，说：“抱歉，我忘记重新遮住了。”

巫妖的骨指微微移动，那层看久了会让人有些目眩的错乱光影重新由一点浮现，扩散延伸，要将他的真容藏起。

“为什么要挡住？”小满问。她确实对此不解。

她原先当做老师是有某些不愿意露脸的原因，又或者头部也是和右手及法袍袖口间偶尔看得见的小臂情况相同的状态。出于对老师习惯的尊重，她没有刻意去问人这么做的原因。

然而今天看来拉萨瑞斯并不介意被看到面貌，他的脸也没有任何预想中骇人的特征，正常得令弟子有点意外。

“……难道不是很可怕吗？”拉萨瑞斯同样觉得她的反应在自己预料之外似的，问。

他撤掉了几近成形的法术伪装，转过脸来正对着小满。

“这副面貌从来只会引来忌惮和厌恶，再后来还包括讨伐。所以我才习惯遮住它。”

披散着暗红长发的巫妖说着仿佛已经想到了缘由，面色渐渐转为严肃：“你现在直面着我，可是感受并不被判断为负面的？”

小满并不知道老师为什么有此疑问，诚实地摇头。

拉萨瑞斯顿了顿，抬手将右臂的袖口卷起些许，露出依然没有血肉的、表面铭刻着些许细密文字的腕骨。

他将这只犹如亡骸的手放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展示在小满面前。

指尖的骨骼与桌面相触，发出轻轻的声响。

“如你所见，你的老师并非生者。”他说，“你不畏惧这部分，我知道。但——”

“兽族，无论是弃族、秘银或黄金，都相同地会为目睹‘拉萨瑞斯’感到恐怖。越是聪慧及遭遇过恐惧的越会如此，因为那个孩子生活的环境很稳定，而且年幼，才不容易对我产生本能的恶感。”

“身为死者却继续着思考乃至行动，窃据理应溃散的灵魂，我这样的存在本身即是悖逆。兽族身为星辉之神的眷族，意识到我存在不合理的那一刻就该天然与我相斥。哪怕我曾经也是兽族的一员。”

小满默默摘掉了头上那副帮她伪装成兽族的狼耳。

“但我不是兽族。”她说。

“对，你不是。与兽族完全不同。”拉萨瑞斯点着头。他专注地看着小满，“你如此特殊。”

“跟我来。”他起身向置于地下的研究室走去。

小满自己很少去老师的研究室，日常的练习程度随手做做就能完成，会造成大规模破坏的那类则有专门安排的场地和训练时间。

因为她的情况与火元素对兽族施法者的排斥反应还不同，残缺者面对水、风、土与木的时候得到的反馈真是彻彻底底的拒绝，毫无转圜余地的最高等级，在她手里连相关的道具都不听使唤，天生的偏科到了极点。

于是拉萨瑞斯给弟子制定的发展方向也因地制宜地全面偏向了实践，用他的话说做研究的人在秘银之城已经数不胜数，而能炸掉圣堂的人世界上还很少。

听到这句话的小满难得觉得老师是个危险分子。

这很正常，原骞同样认为聊天中给他这份灵感的副官先生是危险分子——他只是说说而已，巫妖拉萨瑞斯即使在设定中被通缉了数百年也并没有去踏足过至圣之城的任何一片砖瓦，后者却是当真去拆过他自己世界的这类特殊建筑，非常有反派作风。

据副官先生所说当时用的法术名字，经由插件亲切地翻译为【活火熔城】，听起来就特别禁咒，还像是快餐在套餐中附赠小吃那般另外贴心赠送数百量级的瞬发火球术。其实当然还能更多，但其很是人性化地按建筑面积来算的数量，一颗不多刚好铺满。

或许是有着自己的考虑，平常副官先生很少主动说他那边的事，因此话题的起点倒是原骞。

他用巫妖人设搞魔法研究时忽然想到施法者们对各系的偏好其实各不相同，这甚至在学徒时期便会影响到他们对未来道路的选择。

在特意留心观察后他发现，小满在解锁所有外系属性后仍然不自觉地更喜好火元素。

[小姑娘真有前途！]当时副官先生如此盛赞道。语气之真诚前所未有，笃信程度犹在断言“此子有帝王之相”。

然后他们才从喜欢火元素的理由聊到用火系法术轰炸讨厌事物时比雷系更痛快这类乱七八糟的感想，再举例说到了强拆圣堂的经过。

虽然原骞觉得身处另一个世界的副官先生绝非善类，倒不妨碍他拿这示例鼓励小满。

并不是真要她去炸掉圣堂的意思，只是人人都会喜欢大场面，听到涉及实物的描述总会被其中象征强大的叛逆气质鼓励到从而增加一些动力吧，连原骞自己都不能免俗。

截然不同又都不容于世的老师与弟子在研究室中穿行，拉萨瑞斯拿起一柄分割素材的窄刀——秘银支架与黑暗属性延伸成刃所组成的刀身，绝对纯净、纤薄与锋利，由当世最强大的施法者之一亲手制造，值得每位熬夜为老师处理材料的学徒梦寐以求。

拉萨瑞斯拆开木鞘，抽出这柄随手弄出的小刀递给弟子。

“我生前曾经是鹿族，现在的身体中则拼合了一部分塞壬。”

巫妖简短地介绍后，垂首问面前黑发的弟子：“小满。你并不对我的存在感觉到厌恶，那么还能否判断出，【异常】的是哪些部分？”

掌中的薄刀有着合宜的分量，不会很重也不会过于轻而不受控。构成刀刃的黑暗属性元素一贯惰性冷淡，过去的近两个月时间里，它稳定地回应着小满这位新朋友，如同此刻一般。

小满握着它抬起手腕。就像老师将它递给她时一样，不发生任何直接接触，不用手指去接触和描摹，用刀锋。

刀尖虚虚地划过拉萨瑞斯平静等候着的脸，经过没有任何痕迹的额头、形状优美的眉尖、虹膜半红半绿的右眼珠旁、瘦削苍白的下颌。

这个过程中没有太多迟疑，刀刃直到经过拉萨瑞斯的胸腹后才停下，小满重新抬头，交出她的答卷：

“应该就这些。”

拉萨瑞斯笑了起来：“是的，完全正确。”

“是为了使用更多属性的法术吗？”小满问。有了一些成体系的知识后她早已明白拉萨瑞斯不同于她和常规的施法者，无论外系还是自然系元素都向他臣服，在巫妖指间顺从地各司其职，极其不讲道理。

“不，作为施法者，我还没有疯狂到那个程度。”拉萨瑞斯说道，“其实我只是……想活下去。”

“现在我已经忘了彼时的心情，甚至想不起纵然作为亡者也要继续存留于世的原因。可见活得太久并不是好事。虽然如今我并不后悔这个选择。”

“所以您被通缉，仅仅因为变得特殊了？”小满将刀递还回去，问。

拉萨瑞斯的表情忽然微妙起来，他坐下并用白骨质地的指腹摸着下颌，目光游移：“不……还包括一些别的事。不一定属于恶行，可在当时必然很难符合规定的那类。施法者总要为了知识去冒犯权威的吧……”

“我明白了。”作为施法者的弟子即既得利益者，小满并没有反驳老师的作为，她前十几年都艰难拮据地和妈妈在小山村中度日，并不是还笃信着遵守规则就能生活的那类幸福的年轻人。

她认真地说：“而且我觉得，您的右眼非常漂亮。”

巫妖领回来的弟子是个表情不多且沉稳寡言的孩子，正因如此她说什么在旁人眼中都显得非常可信。小满说完就上到地面去为自己做晚饭了，她这个年纪跑来跑去总是很容易饿的。

留下突然得到了不得夸赞的老师坐在原处发呆。

[醒醒，论坛账号给你搞定了。幸不辱命。]副官先生喊他回魂。

“怎么做到的？”原骞打开来果然发现论坛界面焕然一新，他总算是拥有了历史记录和点赞顶帖等权限，能体面地混进漫画的读者们中间。

[你真的想知道？]

“……要是我不应该知道的话。”

[我把粉星的论坛账号黑了给你用。]副官先生平静道。

原骞表面平静地沉默很久，虚弱举手：“一定要这么做吗。我是说，黑掉原作者的论坛账号还是有点……”

[很遗憾，总之对你来说只有这个办法了。理论上谁都可以同时观测两个世界，但你们不行。没关系，我把数据都拿走同步给粉星的新账号了，她不会发现。]

“我们？我和谁，粉星？”原骞注意到了“观测”以外的另一个重点。

[差不多，如果我想用真话撒谎也可以解释成是你和□□。哦，祂现在还不让告诉你，因为你诚意不够。]副官先生带着连续教老年人九十九遍怎么接电话的语气，情绪稳定地持续抛出情报。

原骞对此有一种直觉，那个祂只把最关键的词汇强行模糊成杂音而没做得更彻底，是因为祂对副官先生心存忌惮。譬如路过的斑马会因为先迈左蹄子就被正心情不好的人类随手染成粉色什么的。

随后他觉得想出这个比喻的自己果然还是脑子有些混乱了，到底老实认命了和像个反派的假系统同流合污的事实，拿着黑来的正式账号刷起了漫画论坛，首先把那些角度可爱的读者赞了个遍过过手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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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观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