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对我,亦是如此。
女人在孤单无助时,本就容易寄托情感,更何况她受如此打击。
可我二人谁都没有开口,甚至将那一间房,分为两间,彼此相敬,不敢逾越。
我的戒备心越来越低,逐渐忘了那个深夜,失去庙宇,彷徨无助的小和尚。
我唯独没有忘记,柔嘉的死期又要到了。
上次看她,只剩下三年的寿命,而今她死期已至,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我仍十分疑惑,为何每次杀戮过后,柔嘉便能增加寿命。
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用他人的生命,来交换柔嘉的时间。
我猜中此事,虽欢喜柔嘉能多活些时日,却又觉得对那些被交换的人不公平。
可我转念又想,众生死伤如此之多,怎就换来柔嘉这些时间。
当我意识到自己脑海在作何念想时,声声木鱼好似在我脑海里响起。我又觉得,是那日师父敲我的脑袋,今日才起了响声而已。
人世间多的是后知后觉,是无力回天。
柔嘉还有三天可活。
我静静看着她身上的因果,果实早已成熟,只等着坠地那一日,在柔嘉身上做个了解。
在柔嘉了结之日,我亦下定决心,继续背着她走所有难走的路。
可事情又发生了变故。
一直澄澈的溪流,突然变得浑浊。等到了第二日时,又变得血红。
第三日时,由上流飘来许多尸体,有人,有禽兽,有鱼虾。
柔嘉已经好久没看到死亡,这三年来,她心思平静,骤然看到此种惨状,惊惶不已。早已模糊的记忆和情绪,顷刻间又清晰无比的出现,重新在她的脑海里翻涌痛苦。
她也忘了我们二人平日里的拘束和礼仪,好像溺水一样,死死抱住我。
她抽噎痛苦,温暖潮湿的呼吸拍在我的胸膛,令我手足无措。
我不能在此时推开她,我若是推开她,她定落入水中,去结出新的因果之网。
可我不推开她,我们之间的因果将彻底搅合在一起,将我本就混乱的心思,弄得更乱。
我思来想去,却还是伸手抱住她。
大抵是我正值青年,日日看着这般貌美恬静的女子,早就心生狎昵。如此肌肤接触,毫无推就,反是顺理成章。
当我低头亲吻柔嘉时,我再一次看见因果而生的场景,却是我自己。
我要死了。
但我心甘情愿,贪婪的吃着这份裹着砒霜的蜜糖。我知道,从此我再也不能诵佛经。
柔嘉不愿如此,她虽柔弱,推开我的力气却很大。
朦胧的夜色里,我看见柔嘉精致柔和的脸,那脸上满是泪水,她看着我,绝望摇头。
“我找你师父,只因一件事,许多杀戮和我相关。那静方寺,并不是不存在,而是死了,连人带庙,死的干干净净……”
我无力至极,竟发出几声笑来,她口中所说的一切,我早在师父身上看见。
“我们可否,当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不,我不能,我没有资格。”
柔嘉性格温柔,说话声音也温柔,可骨子之下,却坚毅无比。
正是如此性格,她才决断的转过身去。
“柔嘉……”我轻声唤她,生怕她将我丢弃,身形不稳的跟上。
当我看见柔嘉回过神来同我对视时,我松了口气。
柔嘉说道:“你愿意为我死吗?”
我郑重点头,一切皆在不言中。她是我唯一接触的女子,即便我自小在庙宇长大,却还是个凡人。
柔嘉又说:“你杀了我,和我一起死。”
我摇头,“我现在不想让你死。”
“为何?”
因你身上的因果未了,即便你死了,可因果不会接受,它会飘在时间里,重新生根发芽,重新开花结果,不过是一轮的新的痛苦。
可若我不在,谁来帮助柔嘉度过因果?
当我意识到自己出现这种念头时,便知我已和柔嘉因果深种,再无脱身可能。
我试图同柔嘉说明这一切,可我说的不清楚,她也听不懂。我们之间出现了某种折磨,磨着我们最脆弱的地方,遍体鳞伤。
柔嘉哭了许久,躺在那条血红的小溪旁。
我盘腿坐下,看着月光,又一头扎入自己的心里。
这次的时间比在长安城的时候更长,我静静坐在小溪旁,看着无数生命消失。我的内心里,也出现了一条小溪。
溪流婉转,我忽然看见了静方寺门前的那棵树。那棵树仍然存在,只树叶已全部枯黄,几乎落尽。
我看见了树,便要去找庙,但那座庙宇无影无踪。
我疑惑,疑惑到痛不欲生。我找不到师父,便将心中的疑惑吐露给这棵树。
我分明有许多问题,开口问的问题却是:“我究竟是谁?”
枯黄的树叶又纷纷落下,几乎只剩枯枝。我忽然觉得,我口中的问题还有另一层含义,这棵树,究竟是什么树?
还有,我的名字,我竟忘记了我的名字。
一直以来,柔嘉都喊我小师傅。她一说出这三个字,我便立刻知道,她是在呼唤我。
可小师傅并不是我的名字,我有其他的名字。
说来也奇怪,既然小师傅不是我的名字,我为什么会知道她在喊我?
我开始纠结这个问题,若小师傅可以是我的称呼,那一棵草,一棵树,又何尝不能是我的名字。
树也可以草的名字,草也可以是树的名字。
我想的入迷,心中忽然涌出许多快乐的想法来。
在我内心世界里,白茫茫一片,只有一条小溪,以及一株枯败的树。但此时此刻,这条小溪迅速流动起来。
……
我终于睁开眼,由我内心的洪流中挣扎出来。
第一眼看见的,还是柔嘉,她瘦了许多,可我知道她仍然是她。
柔嘉说:“你坐了好多天。”
我低头,看见我的脚边放着一块石头,石头上刻着一条条横线,每一条横线,便是一天。
细细一数,竟过了十七天。
在这十七天里,我不吃不喝,只靠着以往长在身上的血肉滋养自己。正是这个原因,此时的我颧骨突出,眼窝深陷。
我用深陷的眼睛看着柔嘉,她还是会死,因果仍然悬在她的头顶,像一把将要落下的铡刀。
铡刀巨大,她处于中心。
这因果也沉重,即便她死了,仍然挡不住血流成河。
我继续看着柔嘉,却不再是看她,而是看那条巨大的蟒蛇。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再看见这条巨大的蟒蛇。大抵是因为我对它恐惧,佯装看不见,装了一段时间后,它竟真的不见了。
但现在,我想看见它,于是它又出现了。
那种巨物的压迫感仍然存在,将我的灵魂和情感深深的钉在恐惧里,丝毫不给我挣扎的机会。
我看着那条蟒蛇,最终鼓足勇气,伸出手去碰触那条蟒蛇。
因果的画面越变越大,我终于看清一切。
一条小蛇被一只小鸟叼起,飞向高空,一只老鹰飞过,抓住那只小鸟。
小蛇落入迷雾匆匆的山间,越长越大,忽然被山上的石头砸中,动弹不得,只等死亡。
一个赶路的人匆匆走过,看见了挡路的石头,便喊来一群人,将石头移开,阴朝阳错的救了这条蛇。
大蛇继续长大,被一个猎户盯上,一遭落入陷阱,却被猎户的女儿解救。
山洪出现,将要吞山脚的村庄,大蛇已长成巨蛇,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一条山路,引走洪水。
生生世世,千年光阴一晃而过,巨蛇终于有了灵性,开始向往天空。
许多其妙的想法开始在巨蛇脑子里出现,逻辑和循环如此有趣,巨蛇不断的想,两只角角开始出现。
巨蛇知道天命已至,便行善事,钩织因果,以求升天。
可它的劫数却是命运,一遭雷雨之夜,巨蛇顺着大雨朝着云层盘旋。可借着闪电时隐时现的光,众人只当是妖魅出世,奋起击杀。
巨蛇到底没能参透因果,它只知自己处处行善,不得善终。它却不知,行善之时,误伤无辜。
善为因果,恶也为因果。
因果勾连,绞杀巨蛇。
因果散落,如被击碎的繁星,砸到世间。
这条巨蛇跨了上千年的时间洪流,早已负满因果,加之心中愤恨,因果更重。
我恍然大悟,又似懵懂无知。
柔嘉扑进我的怀里,她已经哭干眼泪,纵然心中悲愤,却无可宣泄。
我一动不动,任她搂着,她奇怪于我的反应,猛地抬头看向我,忽然问我:“你是谁?”
“我是你,我是静方,我是路人,我是蟒蛇,我是猎户,是猎户的女儿,是心暝。”
柔嘉忽然尖叫出声,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没有方寸,“你是小师傅,你是小师傅啊!”
我看着她,说道:“我是,但我现在不能是了,我只能是蟒蛇。”
柔嘉以为我疯了。
她慌张背起我,翻过静方山,重新朝着长安城走去。我此时瘦的厉害,只剩一把骨头,她力气虽然不大,倒也能艰难赶路。
柔嘉背着我走了整整一天,她越来越柔弱,却越来越坚强。
长安城竟不见了,柔嘉背着我找了很久很久,一点没有看到城市的影子,仿佛这城市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静方山外十里处,长安城里歌喧哗。”柔嘉背着我,站在一片荒地上,目光逐渐迷茫,好像进入梦一般。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柔嘉忽然一声嘶嚎,她将我放在空地,跌跌撞撞的乱走。
我这时才看见,柔嘉的鞋子早就没了,一双脚鲜血淋漓,每一步都痛彻入骨。
但她身上已没了因果,那因果和虚无的画面,全出现在我的身上。
她在这锥心的痛苦中,走出一条新的路来。
……
我是一条蟒蛇,因为我认为我是一条蟒蛇。
我飞在山巅之中,众人在绞杀我,领头人顶着大雨,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我的死亡。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我的理智被愤怒遮盖,肆意虐杀渺小的人。
可天地不仁,也对我降下雷罚,将我的□□打的粉碎。
我的恨和因果,落在人世间,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就在哪里长大。被我因果所砸中的人,不管前世,不管来世,只能承担我的愤怒。
我死了,作为一条蛇死了。
我睁开眼,又成了一个人,成了一个吞下所有因果的人。
阳光落入我的眼睛里,又落在日晷上,还差两个刻度,我将成为一具尸体,躺在喧嚣的街心。我的尸体无人收敛,被世人踩踏,成为尘土。
我忽然记起小时或,流浪到静方山,被师父收留,师父敲着木鱼,对跪在蒲团上的我说理。
我听得瞌睡,听来听去,不是佛,便是佛,听来听去,只记得因果二字。
侩子手的刀高高举起,因果终于得以了解。
我虽然心甘情愿,却还是抬眼看向人群。
一眼看到师父,老态龙钟,干裂的指甲掐着念珠,心酸难受。又看见人群中俏立着一个身着湖蓝色罗裙的美女子,表情悲悯,看她全然不认识我。
忽而脖颈一凉,纷乱的思绪条理分明,我不断下坠,又落入自己的心里。
白茫茫的世界已变得清晰,溪流欢快,枯树开花。
尔后所有的一切又成为虚无,我不是我,又不是蛇,又不是心暝。
我是尘土,因果消失后的尘土,落于人间。
我终于知道我在那棵树下想的问题,万事万物都是一个整体,因果是飘荡的蒲公英,落在哪里,便长在哪里。
毫不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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