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腊月，益州有女子化为丈夫，阴阳失衡，太守大骇，上禀皇帝。

皇帝最重秩序，天地阴阳男女长幼嫡庶，断不可乱，于是派太子建成备太牢之祭，上禀天帝。

天帝受之，下泰山府君云：武德九年正月十七，得唐太子建成诉益州青城城隍银花少娘变女为男，肆意不法，颠倒阴阳，宜尽理，勿令枉滥。

泰山府君奉诏，遣座下拿人司捉拿银花少娘归案问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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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冬已尽。

大青山上，白雪封于顶，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的雪化作剔透的水，汇聚成细流，缓缓沿着山缝往下流。

突然几声鸟啼惊破沉寂，一只翠背白腹的鸟儿从云霄俯冲而下，掠过雪压的青松，带起如琼屑般的细雪。

它一路飞，圆滚滚的身体撞入青翠欲滴的竹林。春阳明明灭灭地在它的背上跳动，刀刃似的竹叶划过它那翠蓝色的面颊，不过这些都没让鸟儿停下飞翔的翅膀。

俄而天地豁然开朗，鸟儿飞出竹林，在河谷上盘旋，突然它朝上飞去，落在河畔戏水的女郎肩上。

“娘娘，不好啦，快点逃啊，府君派人来抓你啦，赶紧逃啊！”小小鸟儿竟然口出人言。

女郎转过头，露出一双比积雪融水更加清明的眸子，右手摊开，一把红竹米蓦地出现在掌心。“原来是灵雀啊，瑞圣可好？”

小翠鸟眼睛不舍地盯着馨香扑鼻的红竹米，头却摇着，急道：“不吃不吃，办正事，三娘娘说你把女变成男的事情被人间帝皇报给天帝，对，我没记错。

天帝让府君抓你，严惩，严惩！三娘娘说，说……让你不要顽皮，赶紧把人变回来，再给府君认个错，就……就没事了……还有，还有，还有不这样做，就赶紧逃，赶紧逃！”

女郎站起来，只见她着浅橘色交领长衫，下穿鸭蛋青长裙，外罩白色大袖衫，莹润洁白的脚踩在绿茸茸的草地上。

她不慌不忙，笑道：“逃什么？这样的事情，我做惯了。府君即使来人，哪怕定了我的罪，也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我不怕，你急什么。”

小翠鸟的豆豆眼晕了下，觉得银花娘娘说的在理，于是再也忍不住，点头似的啄食竹米。

女郎名叫白琼，乃是大青山白蛇成精，在黎山老母门下学道，学成之后回到大青山，见人间兵革不息，邪魔横行，出手相护，被青城百姓建祠供奉。

开皇年间，隋皇敕封她为银花夫人。朝代鼎革，隋灭唐兴，唐皇以银花夫人轻佻，降其为银花少娘。

自古神沉睡，天庭重开，女仙册封以天后最尊，天妃次之，夫人（元君）再次之，少娘又次之。

小翠鸟口中的三娘娘是白琼的好友，玄天恭庆天三公主齐庆云，字瑞圣，天帝敕封紫云元君，在泰山府君麾下任事。

小翠鸟吃完竹米打了个嗝，不忘紫云元君叮嘱，劝道：“娘娘，三娘娘说府君要严惩，你还照三娘娘说的办吧。”

白琼摇头笑回：“小灵雀，我做的荒唐事多了去，最多不过挨顿骂关押几天而已，你娘娘我脸皮厚，不碍事。

你回去替我多谢瑞圣的好意，你早早回去，免得让仙鹤童子拿你的错。”

灵雀一想起冷冰冰的仙鹤童子，就忍不住原地装死，忙舞着翅膀要飞走。

白琼阻了一下，从腰间拽下一个荷包系在灵雀的脖子上，笑道：“难为你跑一趟，里面是浆果和竹米，不嫌弃就当个零嘴吃。”

“啾啾，啾啾，谢谢娘娘。”灵雀喜得振翅飞起绕了白琼三圈，才朝泰山的方向而去。

“路上不要贪玩，赶紧回泰山。”白琼扬声叮嘱。

送走灵雀，白琼心道，这唐皇真多事，不思牧民，专管生事作耗，合该他子女离心。

虽说人间帝皇的敕封是虚封，但过上百八十年，在人间香火的加持下，虚封也就成了实封。

白琼原不在意这些，她是妖身，走的是修行一道，而非功德之途，但是唐皇降她封号，着实令她不悦。

她往前一踏，光影倒转，从清幽明秀的溪谷蓦地闯入华丽辉煌的殿堂。

这是她的府邸，一如人间的银花少娘城隍庙，桌案上供着纱堆花卉和糕点，点着莲花灯。

白琼手一扬，殿堂门窗俱开，她就在堂中，坐等“拘捕”。

两个时辰后，果然拿人司的谢司并两个阴差过来。

谢司宣了府君的旨意，问：“银花少娘，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白琼振振有词：“府君圣明，确实如旨上所言，只是女变男，男变女，公牛成母牛，母鸡变雄鸡，自古已有，皆是君王不德所致。唐皇不思行德政，反而问罪于小仙，非人君所为。”

谢司听了这番胡搅蛮缠的话，转头对阴差，道：“拿下，按例上锁链和五十斤的大枷。”

白琼一惊，忙道：“人间有句俗语，刑不上大夫，如今我未定罪，就锁链和枷锁上身，堂堂小仙连凡人都不如，不妥不妥。”

谢司听了，冷哼一声道：“取三百斤的压山符来。”

“三百斤啊，这远超五十斤的大枷，负了这个，锁链就免了吧。我有家有府，绝不会逃。”白琼又道。

阴差又笑着求情，谢司方免了。两人笑嘻嘻将压山符贴在白琼的背上，笑道：“小银花，你又要和我们走一趟了。这次与以往不同，天帝亲自下了旨。”

压山符在白琼的身上一闪即隐，她活动了下脖子，闻言不屑笑道：“这样的小事也值得告天帝，唐皇的肚量真小。”

阴差道：“管他肚量小不小，他是天子，大事小事告了天帝，天帝总要处理。”

谢司打断道：“行了，回泰山。我们的差事一件接着一件，比这大的多了去，赶紧回去交差。”

一行人往东北腾云而去，行了五十里，突然看见云侧有一只头戴花环的翠鸟旁若无人地啾鸣高歌，双爪抓着一截梅花枝，花朵凌乱。

“这不是灵雀吗？贪玩跑到这里来了。”一阴差顺手将灵雀抓到云上。

灵雀落地化为七八岁的童子，抬头撞上冷冰冰的谢司，刹那间不敢动，花环和梅花枝都从云头跌落群山间。

另一阴差往他怀里塞了几块信徒供奉的糕点，笑问：“你出来玩，紫芝瑶草浇了？百灵画眉喂了？”

灵雀忙道：“紫云娘娘差我办事，浇花喂鸟问彩鹊，不归我管。”

“三娘娘差你办什么事？跑这么远的地方？”

阴差顺口问了句，灵雀却如临大敌，低了头，拿眼偷瞄白琼，见谢司看过来，嘴巴一秃噜道：“三娘娘没有派我去青城，什么都没有，是我……是我乱跑……我也没见过银花娘娘……我没去过大青山……”

听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两阴差哈哈大笑起来，逗灵雀道：“哦哦，原来如此，我们知道了。”

灵雀拍拍胸口，以为蒙混过去，喜笑颜开，频频看向白琼邀功。

谢司被吵得慌，道：“且住嘴，只管赶路。”阴差忙做了正色，灵雀又化为翠鸟躲在白琼的肩上，耳语道：“还好还好，你没被锁了。”

白琼传声：“什么还好？我背上加了三百斤的压山符。”

灵雀惊了一下，差点跌落，不可置信道：“三百斤斤斤……”

灵雀的本体翠鸟最重才是一两，即便他得了仙缘，被府君点为童子，长到现在也不过二两。

三百斤的压山符岂不是能将人压为饼饼？

灵雀的豆豆眼中啪嗒啪嗒落下泪珠儿，眼泪汪汪地看向谢司，满脸的可怜和哀求。

白琼心虚，忙道：“谢司要拿我去见府君，必不会让我受太重的伤，或者死了，你且放心。”

白琼还朝灵雀露出一个苍白虚弱的笑容。灵雀心疼极了，将头一扭，狠狠瞪了谢司一眼。

“娘娘，你说我悄悄飞高些，在谢司头上拉泡屎，他能知道是我吗？”灵雀想出一个给白琼出气的绝妙好主意。

白琼心中忍笑，别说拉完屎谢司知不知道，但现在谢司就知道了。

眼看谢司指间捏着符纸，白琼忙将灵雀抓起放到袖里，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袖里有果子糕点你随便吃。”

灵雀感动至极，袖里的声音闷闷的，含糊着道：“娘娘，这个不行，谢司要是打你骂你，以后我往他的酒里吐口水。”

谢司忍无可忍，回头瞪了一眼白琼，传音道：“好生教他，若教不好，我禀府君从严处理你。”

白琼忙点头，她也被灵雀的报复“镇”住了。但是，似乎这办法虽然无耻，却对谢司极为有用啊。

她突然有些心动，但猛地身上恶寒，推己及人，若是有人在她头上拉屎屙尿，她能立马送人去投胎。

想毕，白琼传声给灵雀，语重心长道：“灵雀不要徒生恶业，你之前不是说要当比仙鹤童子还厉害的神仙吗？修心修身修德，才能证得大道。”

“真的吗？”灵雀问道。

“真的，我不骗你。”白琼一脸正直，又道：“我教你几个小法术，你用心学，保管将来比仙鹤童子还厉害。”灵雀忙不迭地点头。

白琼的术法乃自黎山老母处习得，黎山老母又是有教无类的，教给灵雀并无不妥。灵雀学得认真，一日没怎么说话。

晚上，谢司按下云头，在汉中城隍庙暂歇。汉中城隍生前是一位将军，他豪爽地整治了一桌酒菜接待谢司等人。

“阴阳有别，可算见到说话的人了。某已治了酒席，诚邀诸位为长夜之饮。”将军道。

谢司等人拱手道：“叨扰将军了。”

“来来来，坐坐坐。”将军热情地请诸人入座，看见七八岁的灵雀，笑道：“你这小儿还能饮？”

灵雀双手挥成大大的圆，不服气道：“我能喝一大坛酒。”

谢司将手按在灵雀头上，道：“吃你的糕点去。”将军见了笑起来，众人坐定，饮了几杯酒，说起话来。

灵雀吃完一盘糕点，抽空之际，悄声问白琼：“他也是城隍，你也是城隍，你们谁厉害？”

将军笑回道：“我不如银花少娘。”这声音把灵雀吓了一跳。

白琼摇头笑道：“将军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又在汉中，我不如将军。”

城隍类似于阴间掌管军政的太守，借助辖地内的山川地脉，又有阴阳帐和点朱笔两法宝在，普通妖邪不是城隍的对手。

但若城隍出了辖地，就如官去了职，成了平民，只看自身法力高低。

然而阴神普遍法力不高，像谢司这样羁押要犯的阴神，带着三四人驾云，白日驾云，晚上法力耗尽就不能继续前行了。

不过泰山府君及麾下管的主要是人鬼之事，以文为主，所需武力甚少，一般都能应付过去。

若遇到不能胜的鬼神妖邪，此事就自动转归天上的武将来镇压收服。

将军听了白琼的话大笑，端起酒碗道：“银花少娘谬赞，某姓吴，略长……哈哈，不，应该比你小……”

妖神光看外貌看不出实际年纪，吴将军瞧着五六十岁，实则生前死后加起来只有一二百岁。

白琼看着十五六岁，但却生于平王东迁那年，将近一千四百岁。

白琼听了笑道：“妖神也分黄小中丁老，我在妖中尚未成丁。我字为玉京，吴将军不嫌弃叫我一声玉京便是。”吴将军从善如流。

宴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次日一早，谢司带着四人告别吴将军告辞离开，晓行夜住，又两日才到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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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