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琼的双手按住桌案,但犹疑一会儿,竖起胳膊托腮,望向窗外的明月。
琴声缥缈,如烟花易逝,但唯有清风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①
月光漉漉浸染白琼的双臂,凉夜微寒,远处传来沙沙的松涛声,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消。
只是那琴声不停歇地往白琼的耳朵里钻,月色清风渐渐变得轻薄无力。
琴声终于停了,但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奏起,悠悠扬扬,混着流淌的河水,拍打河岸,激起一朵朵水花。
白琼焦躁中带着一丝怒气,翻身从窗户跳下,过了曲桥,顺着昨夜的路,渡了湖,来到紫藤花架前。
刚站定,就瞧见长蘅仙君抬眸朝自己一笑,而后继续弹琴。白琼微一沉吟,抬脚走到琴案对面坐下。
琴案上的香炉中焚着香,香味清雅,香炉边是一瓶莲花并莲蓬。伴着琴声,白琼的内心渐渐静下来。
清风吹过,紫藤花簌簌落下,几片花瓣飘洒在淡黄色的琴旗上。余音终了,长蘅仙君对白琼笑道:“打扰玉京,万望恕罪。”
白琼笑着摇头道:“聆听天音,实乃万幸。仙君长夜不睡,何故弹琴?”
长蘅仙君笑回:“长夜无聊,弹琴自娱。”
白琼听了低头不语,长蘅仙君又道:“玉京是懂琴之人,可经常奏琴?”
白琼点头道:“在凡间无事便弹琴。”
“是了,”长蘅仙君道:“你新来玄庆宫。若习惯了,再切磋一二琴艺。”
白琼听了,笑道:“些末技艺,怎敢和仙君相比?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昨夜两人切磋,可是势均力敌,不分伯仲。
长蘅仙君听到这样的客气话,微微一顿,然后笑道:“玉京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我。咱们以琴相交,昨夜高山流水人如故,今夜何故这般生分?”
白琼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话来。她存着别的心思,又不想徒生烦恼,不如早早抽身来的妙。
长蘅仙君执着地盯着白琼,似乎要等她说出什么来。良久,白琼才勉强笑了一下,道:“仙君这般说,我不知如何答了。”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长蘅仙君道:“我与你一见如故,你这般生分,许是我做错了什么。”
白琼忙道:“仙君这样说是折煞我了。”
长蘅仙君无奈笑了一下,说起别的话:“你是懂琴之人,我教你上次你喜欢的那首曲子如何?”
“啊?”白琼惊讶一下,随即反问:“你是真的教我?”
“自然。”长蘅仙君起身立在一边,请白琼坐自己的位置:“此曲秉性与羲皇相通,便用羲皇练习如何。”
白琼闻言,抬头看了眼长蘅,但见他眼中满是笑意和鼓励,心中微动,于是起身坐下,双手抚琴,闭眼回忆昨夜的那首曲子。
琴音断断续续传出,白琼想不起的地方,长蘅仙君在一旁提醒:“勾四名指进九七……散勾五……历四五……”
长蘅仙君的语速很快,白琼的反应更快,断断续续将整首曲子弹下来后,整个人伏在琴上笑,笑完抬头对他道:“你一定是第一次听这样支离破碎的曲子。”
长蘅仙君笑回:“你能凭借记忆将它弹下来,已是极好。”
白琼道:“我记住了大半,再弹奏一遍。”说着,便又抚弦弹奏。
琴音比刚才流畅多了,白琼弹到凝涩之色,突然一只手覆在她的左手上,按着她的无名指往上面的徽位滑。白琼的右手一顿,耳边是琴弦的余音。
“继续。”长蘅仙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白琼的心剧烈跳动,脑子乱成麻,记住的谱子一下子忘光了。往日弹熟的谱子,即便头脑空空,也能顺势弹下来,但这是新曲,需要集中精力。
但现在的白琼怎么能集中精力?微凉的温度通过两手相碰的地方,顺着白琼的左臂传遍全身,一阵冷,一阵热。
然而琴声未停,原来长蘅俯下身子,右手把着白琼的右手勾抹琴弦。
琴音惊醒了白琼,她顿了一下,找回思绪,重新跟上节奏。长蘅见状,笑着收回双手。
白琼弹完曲子,后背已是香汗淋漓,仍心跳如雷,浑身发僵。
她不明白长蘅这位仙君为何一下子与自己靠这么近,内心激荡难平,不由得转头仰望他。
“你再试试,多弹几遍就熟悉了谱子,其他的慢慢来。”长蘅仙君看着那双盛满星光的眸子道。
白琼点头,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压在心底,此刻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在白琼的手下,琴声越来越流利悠扬。月落重重宫阙后,细露打湿紫藤花簇,眼见东方金乌将升,白琼起身,长蘅诧异:“怎么不弹了?”
白琼笑道:“此曲非一朝一夕能学好,谱子会了,其中的意味待回去好生琢磨。”
长蘅闻言点头,道:“合该如此。白日繁杂,明晚继续过来。”
白琼抬眸瞧了一他,只见他仍然言辞和煦,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看不清内心在想什么,只得道别离去。
回去之后,她坐在窗前,对着琼花,眉头紧蹙,不明白长蘅手把手教自己弹琴,是有意还是无意?
思绪纷扰,一夜未睡。一早,瑞圣过来找她去拜见葛巾天妃。
“这样会不会唐突?”白琼担忧道。天妃昨日来,她们今日去,未递帖子,不合礼数。
“咱们与阿紫姐姐讲什么礼数。”瑞圣不以为意。因碧翎鸟显眼,瑞圣换了仙鹤拉车,与长兄说了一句,就与白琼一起去了。
东君宫殿与玄庆宫不同,刚踏入,扑面而来便是盎然的春意,路边绿柳垂碧,桃吐丹霞,巴掌大的蜂蝶莺燕童子舞着翅膀在林间穿梭嬉闹,流水伴着落花蜿蜒而去。
“东君殿下属木,执掌万物生长。他的宫殿最是生机勃勃,小仙小童都爱到这里玩,便是折柳摘花,他和阿紫姐姐也不生气。”瑞圣道。
一路前行,二人从东门进去,穿红着绿的宫娥笑着迎上来。
“天妃说今日三公主和四公主过来,我们不信,没想到真来了,可见天妃与两位殿下心有灵犀。”一宫娥笑道。
瑞圣笑道:“阿姚姑姑,阿紫姐姐可好?”
“好着呢,天妃一直等你们过来,两位殿下快随我进去。”阿姚笑道。
一路穿花度柳,白琼二人来到一处敞厅,厅周围是姹紫嫣红盛开的牡丹花圃。
葛巾天妃迎上来,笑着一手牵了一个在榻上坐下,道:“我就猜你们今日过来。”
瑞圣笑嘻嘻道:“我也想阿紫姐姐了。”
葛巾天妃听了,搂着瑞圣揉捏,道:“既然这样,你就在宫中住下陪我。光说不做,我可不是好骗的。”
说罢,她转头对白琼道:“你也一样留在宫中,不许回去。”
白琼闻言想起昨夜与长蘅仙君约好练琴,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推脱,只看着瑞圣。
瑞圣笑道:“你就听阿紫姐姐的,到她家与咱家一样。”
葛巾天妃出言附和:“保管你们住得顺心如意,但凡一点不如意的,尽管找我。”
瑞圣意见已定,天妃苦留,且回去的理由不好言明,白琼想了想,笑道:“我到了这里,只见繁花绿树,流水莺语,目不暇接,如在画中,蒙天妃厚爱,赐留小住,欢喜至极。”
葛巾天妃听了,满面笑容,喜道:“你们一个从泰山来,一个是城隍,我久在宫中无趣,你们多给我讲讲凡间的事情。”
瑞圣一口答应:“阿紫姐姐想听什么,我就给你讲什么。”说罢,指着白琼道:“不说别的,就是玉京做的事,就比凡间的大多事有趣多了。”
“真的吗?那你们要好好与我讲讲。”葛巾天妃说着,让宫娥上了茶果酒水,预备一边吃,一边听。
白琼抽空和阿姚说了一声,请她派人去玄庆宫说一声自己与瑞圣在葛巾天妃处住下,请长兄莫要担忧。阿姚笑着应了,派个童子去玄庆宫。
宴席摆好,三人坐下。瑞圣与白琼一唱一和说起白琼曾经应过的愿来。
“那个富商娶了十八房小老婆,膝下有**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他听说银花少娘庙灵验,就过去求子。阿紫姐姐,你猜怎么着?”瑞圣卖关子道。
“怎么着?玉京圆了他的愿?”葛巾天妃眉头微蹙:“命中无子,想要求子得用大功德换,须得筑桥铺路无数,施粥活人数千,或得上天垂怜,侥幸得子,非城隍所能左右。这人是个大善人,到说得通了。”
瑞圣摇头,白琼补充道:“这位富商性格悭吝,虽家资千万,但他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②。要他散财行善,比杀了他还痛。”
“但是咱们的银花少娘圆了他求子梦。”瑞圣神秘道。
葛巾天妃惊道:“啊,哪来的孩子?送子观音也做不到这样啊。”
白琼一笑:“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什么锅自然有什么盖。”
瑞圣嘿笑一声:“玉京找了个远近闻名的败家子托梦,说某年某月某时在某处朝第几人磕头,口叫爹爹,可得钱数千。”
白琼补充道:“这败家子见了富商,纳头便拜,口呼父亲。这人是个浪荡游侠儿,又读过几本书,见了这富商,说什么飘零半生,未逢名主,若是不弃,愿为义子之类的话。”
“没想到这富商一听这话,浑身颤抖,双眼发直,气急攻心,竟然一命呜呼了。”瑞圣继续道。
白琼轻咳一声,小声道:“我与他托梦,说某时在某方位可得一子,他信了。谁知道他不经气,也没打听过我的名声。”
瑞圣笑道:“这富商气死之后,又在五七回来,看见娘子不仅饶了那混账,还感念他另给了一万钱,又将家财分给出嫁的女儿,还留了一个精明的女儿在家坐产招婿。若非死了,他定要再气死七八十来回。
死去活来后,这富商就将玉京告了,府君查明之后,拘了玉京三个月,罚俸三年。”
葛巾天妃蹙眉道:“这富商活该,你们府君太铁面无私。”
瑞圣附和道:“谁说不是?那富商不是什么好人,小老婆年纪大了就卖掉再买年轻的,亲生的女儿瘦骨嶙峋,过得不如好人家的丫鬟,五六个姑娘都嫁得不如人意。”
葛巾天妃心有戚戚道:“这样的人该死,死了好啊好啊!”
瑞圣又道:“这样的事情多着呢,玉京这次又被罚了。”说完,瑞圣瞧着玉京掩口发笑。
葛巾天妃忙道:“好好的孩子,人品好,脑子灵光,怎么又罚了?我让殿下与你们府君好好说道。”
白琼忙道:“不干府君的事,是我行事太出阁。”
瑞圣笑着将女子变丈夫的事情一一与葛巾天妃说了。听完,葛巾天妃拉着白琼的手赞道:“你的心是好的,只是世上多不如意,难为你了。”
白琼笑道:“我是神仙,这些惩罚不能动我半分半毫,但对于她们却是性命之危。”
三人正说着,忽见一宫娥过来禀告,说已经安排好宅院,两位殿下久处凡间,作息宴饮一如凡间,不要拘束。
瑞圣了然,笑着忙推了葛巾天妃,道:“我与玉京休息去了,阿紫姐姐,咱们明日见。”
白琼虽疑惑,也笑着告辞,在漫天晚霞中,来到瑞圣的院子。
①-引用苏轼《赤壁赋》。
②-引用无名氏《醉太平·讥贪小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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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练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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