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苦命女史

萧懿鸾从来不曾料到,再一次听到谢恂的名字,竟会让她如此措手不及。

眼下是靖平十八年的初秋,距离大利王朝派出征南之师已经过去两年。朝廷获悉最新战果,征南将军伏燊率领副将谢恂扫平了南罗国在边境的残余势力,南罗王归降。战事已了,而为保战后安宁,主帅伏燊留在南境镇守,副将谢恂不日即将凯旋回朝。

皇帝令御书台拟贺表一封,以示嘉奖。

谕旨一下,御书台却人人皆道这是个烫手山芋。

女史萧懿鸾时不时听见同僚们在前后院嘀咕——

“陛下原本并未打算要嘉奖谢恂,是丞相大人上书建议之后,陛下才下了这个谕旨。”

“这么说,陛下是对谢将军有所不满吗?”

“可不是嘛,伏将军和谢将军出征两年,打了胜仗是不假,但陛下派人加急传达的军令他们一概不听,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如何使得?陛下怎会不生气?”

“听说陛下是希望伏将军回来的,没想到最后是谢将军回来。”

……

自古以来,统兵者一旦被当权者忌惮,不管有无异心,最后都要背负着功高震主的罪名,福祸难料。

御书台的人都清楚,若不想违背圣意,便要在贺表上多费心,既要体现出皇恩浩荡,又要让那谢恂领会到陛下的不满,以示警醒。

这个程度实在难以把握,稍有差池,负责拟这封贺表的人,一来惹怒陛下,二来得罪谢恂和他身后的伏燊。再倒霉一点,说不定还会被几方记恨报复。

聪明人当然谁也不得罪,因此资历深厚的主事们纷纷声称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去拟这封贺表。

萧懿鸾却没得选,她入御书台短短两年,无资历无背景,别人不愿做的苦差她去做,别人不愿下的苦功她去努力,只盼望有朝一日能在御书台出人头地。

然后凭俸禄在京城置一所自己的宅院,再也不寄人篱下。

给谢恂写贺表的苦差自然而然落在萧懿鸾身上,萧懿鸾的主事杨琉还半开玩笑安慰她:“听闻谢将军尚未婚配,你这封贺表若是写得好,说不定会引起他的注意,然后喜结良缘。”

萧懿鸾心里咯噔响了一下,一边讪讪道“是孽缘吧”一边像做贼一样错身避开杨琉的目光。

谢恂才不是尚未婚配呢……

杨琉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笑眯眯道:“怎么?思春了?”

萧懿鸾白了他一眼,回到自己的书案前开始研墨。

说来惭愧,御书台同僚一直以为萧懿鸾待字闺中,实际上她已经嫁为人妇了,郎君便是那位打了胜仗即将回京的谢恂。

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会结为连理呢?

这事还要从萧懿鸾的身世说起,萧懿鸾出生在乡里的读书人家,父亲是私塾先生,幼年时乡里发生瘟疫,几十口人殒命,萧懿鸾的双亲皆在其中。好在萧懿鸾还有一个叔父在京城为官,族人便将她送到京城的叔父家中寄养。

叔父萧龄只是兵部一个佐吏,因写得一手好字,得到前任护国将军谢稹赏识,这位谢稹便是谢恂的父亲。因两家素有来往,萧懿鸾十二岁时便由叔父做主,与十四岁的谢家公子谢恂订下婚约,当时两人还没见过面。

订婚自然是萧家高攀了,叔父和婶娘一直琢磨着早日将萧懿鸾送到谢家,然而天不遂人愿,萧懿鸾十四岁那年,护国将军谢稹旧伤复发,无药可医,不久后离世。

叔父萧龄去谢家吊唁,顺便跟谢老夫人提起先前婚约一事,谢家老夫人以谢恂需守孝三年为由,闭口不谈此事。

叔父和婶娘一度担心谢家老夫人不会再认这门亲,对萧懿鸾的态度愈发冷淡,萧懿鸾小心翼翼地在叔父家待到十七岁。

最近这两年的事,萧懿鸾记忆清晰,回想起来只叹造化弄人。

前年春,南境告急,久经沙场的老将伏燊被朝廷拜为征南将军,一直被视为后起之秀的谢恂则成了伏燊的副将。留给朝廷的时间并不多,兵符下发后二人便要率军迅速应战。

谢老夫人想让谢恂出征前留下子嗣,这才想起曾和萧家订过婚约。当时萧懿鸾刚刚参加御书台的女史选拔,还不知道结果如何,为了给自己多一个选择,便依叔父之命媒妁之言嫁到谢家。

婚礼十分仓促,也很寒酸,仔细想来那都不能算是一场婚礼,因为谢家不想声张,连宴请宾客都免了。为了掩人耳目,当时谢家大宅没做什么装点,只将谢恂的屋子布置成了婚房的模样。

婚礼在黄昏时举行,萧懿鸾隔着团扇瞥见了谢恂的身影,他举止翩翩,背脊如剑,随风轻扬的衣襟下,有一股顶天立地的英气散溢开来。

她恍惚中有种预感,朝廷派这样的人去南境,一定能旗开得胜。

那晚萧懿鸾稀里糊涂被送入洞房,南境军情已经十万火急,她刚刚放下手中团扇,谢恂的家将便来到门外禀告。

“公子,伏将军派人来请。”

烛光映照下,谢恂握拳犹豫,萧懿鸾望着那张陌生的脸庞,心里略一怔愣,随后深明大义道:“去吧。”

谢恂眉形锋利,丰神俊朗,微垂的眼睫在眸底扫下一片阴翳。他抬起手心,犹豫地轻拍了一下萧懿鸾的手背,细语道:“那你等我。”语毕,耳廓泛红。

他刚走到门口又转身匆匆折返回来,清澈的眼神对牢她,似还有话要说,萧懿鸾正要询问,只见他递过来一枚玉指环。

他僵硬地拉起她的手,一声不吭把玉指环放在她手上,随后开门离去。门外的月光皎洁清寒,萧懿鸾听见他的步伐声越来越远,并不知道自己的余生将如何度过。

他这一走就是两年。

萧懿鸾在那不久后如愿成为御书台女史,谢老夫人没有过问什么,想来也是没有心思管她。御书台公务繁忙,萧懿鸾勤勤恳恳,各级同僚只知道她是无依无靠的孤女,萧懿鸾也不敢透露自己是有夫之妇。

一进御书台便埋头苦干了四个月,这期间萧懿鸾没跟谢家有任何来往,朝中上下亦不知道谢恂出征前曾娶过妻,偶尔想起谢恂的时候,她觉得那桩婚事就像做梦,也曾希望那真的只是一场梦。

不过叔父会提醒她。

在御书台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女史官舍因烧炭不当忽然着了火,烧了好几面墙,修葺期间大家只得出宫暂居。家在京城的回自家,家在京外的便出钱住客栈,当时萧懿鸾想着她在京城有住处,于是回到叔父家中。可叔父和婶娘却阻止她进门,只道她已经嫁为人妇,理应去谢家伺候谢老夫人。

叔父和婶娘说,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泼出去的水,落到地上被太阳蒸发,然后飘零到茫茫天涯无所依。

萧懿鸾不清楚官舍修葺究竟需要多久,担心自己的俸禄无力支撑客栈的花销,所以她那时就暗下决心,以后要争取高升,拿更多俸禄,置一所宅院。

思索良久后,萧懿鸾只好离开叔父的家,在天黑前硬着头皮去看望谢家老夫人。

谢老夫人虽不热情,但也没有把她往外赶,让她住在成婚时的东院新房,还派了两个侍女专门服侍,萧懿鸾感激不尽。

老夫人习惯每日上香拜佛,看起来心事颇重,气色也不大好。萧懿鸾知道她牵挂着出征在外的儿子,也跟着忧心,便找机会跟她说说话。

“御书台的官舍很破旧了,被火这么一烧,不知多久才能修好,我要叨扰多日了,老夫人可不要烦我。”萧懿鸾赔着笑脸说着奉承话。

相处几日后,谢老夫人开始变得和蔼,真情实意道:“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这儿本来就是你的家,以后这些家业都是你的,你可要回来接管。”

萧懿鸾很是震惊:“老夫人说笑了。”

谢老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忙道:“恂儿派人送过家书回来,有一封是给你的。”

侍女回房很快取了老夫人说的那封信,萧懿鸾疑惑地打开瞧,信封里只有一朵风干的花,白瓣黄蕊,清新脱俗,有淡雅芬芳。

萧懿鸾不知这是何意,问老夫人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回来的。

老夫人道:“他走后的一个月。”

那时萧懿鸾已经去御书台做牛做马了,她感到过意不去,这么久都不曾回过谢家。为表歉意,之后她一有空便常去谢家看望老夫人,送衣送药,陪伴解闷。谢老夫人跟她讲了很多谢恂幼年的事,说那时母子相依为命,谢恂却很顽劣,整日让人操心。

谢恂寄回的那朵花,连着信封被萧懿鸾放在卧房的书架上,奇怪的是谢恂之后再没给她寄过信,这两年一晃而过,他大概已经忘了她这个人。

想到这些牵扯与羁绊,萧懿鸾觉得这封贺表她实在难以下笔。她和谢恂虽然没有感情,但也不是仇人啊。

与人为善,说漂亮话夸人,这些表面功夫只要是稍微读点书的都能做到,但是骂人却不同,除非是仇人,否则谁好端端能想出长篇大论的贬损之语。

假如谢恂不幸马革裹尸,那她一定能写一篇言辞凄切催人泪下的哀文,可是让她站在皇帝的角度对谢恂名夸实贬,还要流露敲打的意思,她实在犯难。

萧懿鸾咬着笔在自己的书案前苦思了大半天,最后决定去对面的书斋找主事杨琉求助,委婉打听了谢恂在军中的表现,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线索。

原本说自己公务繁忙的主事们纷纷口若悬河——

“你听说了吗?南罗王派了公主来京城和谈,听闻那南罗的公主聪明美貌,南罗王派她过来,应该是要将公主嫁给太子和亲的吧。”

萧懿鸾似懂非懂地听着。

又有人道:“可是谢将军和那南罗公主一路同行,难保不会生情。”

萧懿鸾的手腕蓦然颤抖了一下。

又有人挤眉弄眼道:“万一南罗公主和谢将军两情相悦,南罗王又想将公主嫁给太子——你们说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南罗王是不是有意使美人计?”

萧懿鸾听了几句便没有再往下听了,再次坐回书案前,心底对于贺表内容已经有了草稿,但是不知为何,吸气呼气的时候察觉到一股隐隐约约的苦涩滋味。

同僚口中关于谢恂和南罗公主的字字句句反复在脑海中回荡,萧懿鸾越想越觉得大家的猜测不是没有根据。

她忍不住在心里埋怨,好歹还有夫妻之名呢,谢恂对她难道就没有一点情分吗?他怎么能喜欢别人?

但是转念一想,他当时应该连她的样子都没有看清吧,没有情分又有什么奇怪。

萧懿鸾心里装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绪,给谢恂写贺表的时候下笔如有神助,不到半个时辰便一挥而就,然后被杨琉呈了上去,不知下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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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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