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大的胆子!”
林季还未进入殿内,便听到了穆景成的怒吼声,其中夹杂着一两声微弱的求饶。
那是胡奏的哀求,他说了什么,林季听不清,但下一秒,一块镇纸咚的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碎块飞溅出门外。
碎块一蹦一跳的滚了老远,忽然没入一片阴影。
那人靠在廊下,没注意那滚过来的碎片,反而饶有兴趣的张望着殿内。
“世子,您这么在这里?”小王公公见到来人,说道,“陛下说,您到了直接进去就行。”
“等人呢。”闻言,祁嬴不甚在意的挥挥手,“王公公,你们也待会儿再去吧,我看陛下正在兴头上,咱们就别过去捣乱了。”
他话音刚落,殿内就传来一声怒喝:“祁嬴!滚进来!”
“哎,来了。”
林季看着祁嬴懒散的站起身,顺脚一踢,将那倒霉的碎片扫到了一边。他脸上带着看戏一样的幸灾乐祸,路过两人时,林季能看到他微挑的眉梢。
一副吊儿郎当的混蛋样。
似是感受到林季的视线,祁嬴偏头看过来,他有着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眸,略带上扬的眼尾留着些还没褪下去的笑意。林季避开他的目光,恭敬的还礼。
他已经忘记上辈子祁嬴该是什么样子了,那些以往的少年时光,同窗情谊,全都消逝在广信的雨夜之中。仇恨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人雕刻成完全不同的模样,林季没有对这种摸样说不满意的权利,只有偶尔在深夜怀念着快被遗忘的往昔岁月。
穆景成看到祁嬴走来,先是沉默了两秒,像是消了点气。他不再看地上如同烂泥一摊的胡奏,打量着祁嬴,挤出来一个笑。
“长高了,”穆景成说,“也长大了。朕的记忆里,你还是那个成天逃课惹夫子生气的小孩儿呢。我听你父亲在信上说,这次是你背着粮草,在草原上摸了两天才找到北狄蛮人的大本营,要没有你的情报,估计就得让他们逃了。你这是大功一件,跟舅舅说,想要什么奖赏?”
“怎么样,舅舅,我厉害吧。”祁嬴跪下,眼中是藏不住的意气风发,但嘴里吐出来的话却让人气的冒烟,“您快跟我那个夫子说说,看在我这会表现这么好的份上,别发我抄书了。”
一听夫子和罚抄两个词,穆景成腾一下坐直了,警惕道:“你又干什么了?”
“我也没干什么,”祁嬴小声说,“小事小事,都是小事。”
“你上次跟朕说都是小事的时候,你烤番薯把学堂点了,”穆景成刚把祁嬴看顺眼,又想起痛苦往事,立刻气血上涌,总觉自己今天立刻马上就要驾鹤西去,“你老实交代,你这会又干什么了?上课睡觉?打架逃课?”
“上课睡觉,打架逃课,这回我可都没干。”祁嬴道,“我就是,字丑了点,惹夫子不高兴了呗。”
穆景成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松一口气,也许是字丑和祁嬴做的其他混蛋事比起来太能让他接受了,穆景成听完居然挤出一个笑。
“还行,没事,”他呢喃两句,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什么还行!夫子罚你抄的书,你给我老实抄了,抄完送过来让朕检查。奖赏,嘶,朕看你也是读不下书了,就先封你为都城卫左卫将军吧,明天就去给我报道。”
祁嬴却不太满意的啊了一声,说:“这有了军功,不都是赐婚吗?”
“赐婚?”穆景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赐婚?你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你,别说姑娘了,哪家人愿意嫁你?你先给我老实干出点名堂来再说赐婚的事。”
林季同小王公公在殿外听着,都忍着笑。穆景成发完愁,突然又想起什么,对祁嬴说:“哎对了,你不是说,你抓到个和粮草一事有关的人吗?人呢?”
闻言,祁嬴稍微正色,他从怀中掏出一份供词,呈给穆景成。
“陛下,此人交代他是奉胡大人的命令,截杀了广信前去交接的人员,随后伪装跟随运粮队伍来到广信,目的是确保这些粮草顺利到达。”祁嬴在顺利到达四个字上加重声音。
胡奏原本在一旁装死,听到祁嬴的话,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可置信的盯着祁嬴。王公公看准时机,带着林季也进入殿内,他从容的跪下,身后的人搬进几袋从胡奏院中搜出的粮草。
林季看去,心下稍沉。
这几袋粮上没有父亲做好的记号,可能是王公公选的时候没有注意。林季思考片刻,没有立刻将粮袋上有记号一事告诉穆景成,而是跪下,说:“父亲当日在城门清点粮草,注意到广信来交接的队伍中有些陌生面孔,若是世子可将那人带过来,我父亲定能认出。”
“把人带上来,把林德先也叫过来。”穆景成听完,说。
小王公公应声离去,殿上只剩下胡奏微弱的辩解声:“这件事和臣没有关系,臣不知道啊,臣真的不知道。”
“你得知道啊,胡大人。”祁嬴听到胡奏的话,说,“那人可是言之凿凿,说是你指使的呢。”
胡奏浑身一抖。
他下意识的看向皇帝身边的赵荣,却被穆景成认为是在向他求饶,穆景成早就被他喊烦了,不再看他。而赵荣却轻轻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久,小王公公带着那人来到殿前。林季看到这不似人的人后,意识到祁嬴来之前用了手段审问。他本有些担心这人是否面容受损,父亲能否认出他,却在那人转身时看到他完好无缺的脸。
林季微怔。
这巨大的反差,就像是祁嬴特意为之。
“陛下,人带来了。”
小王公公说完,退到一边。
穆景成看着那人,脸色严肃下来,他问道:“你是受何人指使?”
那人低着头,不住颤抖,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只发出一阵啊啊啊的声音。穆景成定睛看去,发觉这人嘴里没有了舌头。
他脸色一变,问:“这是什么回事?”
“这人要自尽来着,被我们救下来了。”祁嬴看着那人,说,“陛下问你话呢,是谁指使你的,不会说话,就用手指。”
那人听到祁嬴的声音,浑身一抖,但还是看着殿内的人,转了一圈。他的目光落在胡奏身上,突然起身,跌跌撞撞的向他走去。
胡奏见状,惊恐大喊:“我,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啊!”
祁嬴的视线紧紧跟在那人身上,只见那人跑向胡奏,在胡奏的躲闪时伸出手,抓向胡奏。胡奏肥胖的身躯在此刻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异常灵敏的躲过那人。
那人手抓了个空,从胡奏的帽檐滑到腰间,直直摔在地上。
林季看着那人缓缓起身。
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容,男人脸上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五官,只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作则太阳穴开始,停在左耳垂下方。那道伤疤看着有些年头了,而且很容易被头发盖住,不易被发现。林季同他的目光对上,刹那之间,男人露出一个渗人的笑容。
“是你!”他含糊不清,艰难的对着林季喊道,“是你们!”
男人刚一出声,祁嬴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但不等他上前控制住男人,林季就从他半张开的嘴中看到一抹亮色。
来不及反应,林季拽住不远处的祁嬴,他忘记了刚刚受过刑的手指,稍一用力,疼了他一身冷汗。
“他嘴里有东西。”林季忍着疼说。
听到林季的话,大殿上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赵荣高喊保护陛下,胡奏大叫着手脚并用逃走,小王公公立刻闪身为近卫让出通道,但不等众人上前,那人嘴中冒出一路纤细的黑烟。
祁嬴瞳孔微缩,脚步一顿,转身拽住林季的手臂,将他护在身下。
“都闪开。”他大喊。
砰。
随着祁嬴的声音响起,殿内也出现了一声闷响,林季整个人被挡在祁嬴身下,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他只听到几声诡异的落地声,那声音并不清脆,是湿润的,黏腻的。
而随着祁嬴一起过来的,还有一种他从未闻到过的香。
香调是冷的,像是深秋的林间,但味道是好闻的,似乎有点兰花香隐藏在里面。
“没事。”
祁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混蛋东西自己炸了自己脑袋!”
林季:“哦。”
林季:“?”
不是?
他闻言快速挣开祁嬴,侧身看去,发觉那人脖子以上真是一片血肉模糊。穆景成的脸色不好看,胡奏更是面如死灰,殿内混着铁锈味的腥气,让人作呕。
“这,”赵荣尝试着问穆景成,“陛下,现在该怎么办?”
“罢了,”穆景成疲倦的扶住额头,他对祁嬴说,“这件事你继续查,我会叫老二跟你一起。办案这件事,你跟你表哥多学学,对你以后在都城卫做事有用。”
祁嬴拱手,恭敬称是。
“至于林德先,”穆景成看向林季,停顿一会儿,说,“这件事说到底,也有他督查不力的原因,人也交给祁嬴吧,案子结束,就让他回家。祁嬴,明天去都城卫领了牌子,去刑狱把人带出去。你要嫌麻烦,就让你二哥带去大理寺,都一样。”
“不麻烦,”祁嬴说,“我明天就去领人。”
穆景成摆摆手:“就这样吧。”
林季跪地:“多谢陛下。”
这个结果已经是在林季预料之外的好结局了,他本以为皇帝会将父亲再关几天,直到事情彻底查清。
比起刑狱和二皇子,现在的祁嬴算是一个很安全的选择。
穆景成安排完,便在赵荣的搀扶下准备离开。
他站起身,看着下面跪着的人们,又忽然停住脚步。
穆景成皱起眉:“祁嬴,你烧学堂那次,挨罚的还有个被你拐过去的好学生吧。”
“我怎么觉得,那人跟你那么像呢?”穆景成怀疑的问,“林季?”
林季闭上眼睛,把头低的更低了。
坏事。
林季心想,怎么非要在这时候想起那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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