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笼罩着四周,冰冷刺骨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进身体,恐惧不再是隔着书页读几行文字,蒲玉真切的体会到了慕昭容濒死的恐惧。
好恨。
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响起。
我好恨啊。
蒲玉听出了那是慕昭容的声音。
嗓音空灵,清冷孤寂,盛满了恨意的一句临终遗言,那就是慕昭容濒死前感受到的滔天恨意。
那一年,慕昭容二十五,身着婚服,头戴凤钗,被生父强行塞进铁笼,加以巨石沉入湖底,她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呼救,就这么溺死在湖底。
蒲玉曾听人说过,人在临死前,这一生的记忆会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飞快闪过,此时此刻,蒲玉身处慕昭容的身体,濒死的一刻看到的,不是她的一生,而是慕昭容的。
这一刻,蒲玉觉得自己好像成为了真正的慕昭容。
那些飞快涌进脑海的记忆,是如此鲜活。
如此,真实。
***
慕昭容初次遇见江柳,是在私塾。
这一年,他们二人都只有六岁。六岁的江柳已经是初露才学的学童,而六岁的慕昭容只是被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
世人都说,女主内,男主外,故而男人打小都在外野,学的道理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等,每个男人都能熟背的话。
女人则留在家里,学女红、琴棋书画、学如何做一个替丈夫分忧的贤妻,学如何教养好一个孩子,高门大户的小姐尚且如此,商户农户更是如此。
如此尚且算好,若是家境贫寒的人家,这家的女儿必然免不了离家,或是卖掉,或是嫁人,卖掉的女儿无非两条路,给富贵人家做丫鬟,或到烟花柳巷,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命,而嫁人更是身不由己。
有些男人攒了一辈子银子为的就是娶妻生子,好不容易买了个人回来,炕头是热乎了,孩子也很快有了,女人的后半生也被困在了狭窄、熏人的小厨房里,整日不作他事,尽是围着灶台转了。
围着灶台转还算好的,慕昭容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是某天偷溜到外面玩,偶然撞见街上很多人围着一个女人,人人手里都拿着竹篾子,还有铁铲和棍子,小孩则追在后头,嬉皮笑脸地扔石头玩。
人啊,不如畜生。
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就往那竹条子做的笼子里一扔,慕昭容听到那些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喊道:“浸猪笼咯!浸猪笼咯!”
那是个极冷的天,她出了一身冷汗。
她跟了一路,是一大堆人里头,唯一一个什么也没做的那个人,她不骂,也不打,只是悄悄跟着,看看他们要把笼子里的女人带到什么地方去。
她一路跟到了灵湖,远远看见他们几个人抬起笼子,嘿咻嘿咻地喊了几声,边喊边把笼子往空中晃荡,晃了好几下,最后在最高处时松开手,把笼子扔进水里。
慕昭容站在比较远的地方,仍然可以听到那个女人凄厉的惨叫声,她用白净的小手紧紧捂住耳朵,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
那是慕昭容第一次见到世人以这样残暴的方式迫害女人,后来,她见了无数次。
仿佛那个世代就是为了迫害女人而生的。
慕昭容问每日进府教她识字的教书先生:“为何我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上私塾读书?”
教书先生说:“大小姐,私塾只收男童。”
“为何?”
“当今就没有女子考学做官的先例啊。”
“那我不能成为第一人么?”
“大小姐说笑了,女子理应做好女子的本分,在家相夫教子是为贤良,哪有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道理呢。”
慕昭容把书扔了,赶走了教书先生,明面上从此闭门不出,暗地里女扮男装进私塾,不学女红学诗词歌赋,学古今历史,学兵书战术。
她就是在这,结识了江柳,这个看起来像小姑娘一般白净的瘦弱男孩。
慕昭容为了让自己看着更像一个男孩,故意把自己弄脏,故意粗声粗气说话,故意吃很多饭,她站在同龄的男孩身边,总是比他们高出半个头,看起来也更强壮一些。
私塾里的学童都喜欢同她一起玩,只有江柳独来独往,总是用不咸不淡的眼神看她,慕昭容被他看得很心虚,便主动跟他搭话。
这天,慕昭容趁没人在,伸手拦住江柳,问道:“你为什么不同我一起玩?”
江柳怀里抱着课业,微微仰起下巴,许久才吐出一句话:“你撒谎了。”
慕昭容眨眨眼:“我哪有。”
江柳:“你有。”
慕昭容缩了缩脖子:“我没有。”
江柳摇摇头,绕开她走了。
第一个发现慕昭容是女儿身的人,是江柳。
翌日,慕昭容又拦住他,这次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你说得对,我撒谎了。”
当问到江柳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说:“去年我爹寿宴上,我见过你,你是慕家的大小姐,你才不是什么农户之子。”
慕昭容担心他说出去,心里头着急不已,但江柳随即又说:“放心,我不会说出去,读书本就不是男子独有的权利。”
慕昭容愣在原地。
六岁的江柳尚且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但那些比他还大的男人却不懂得这道理,将女人的性命视如草芥,随意买卖。
三年后,慕昭容女扮男装的事被人发现了,她被爹爹禁足,不许出门,是江柳每日带着课业来交给她,再将先生说的那些讲给她听,一来二去,两人关系越发熟络起来。
这件事传到了慕老爷耳中,思量许久,亲自去拜访了江老爷,两人相谈甚欢,就这么定下了婚事,日子就在及笄之后。
慕昭容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为了反对这场婚事,开始绝食,两天滴水未进,饿晕醒来后,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是江柳。
慕昭容别开脸不看他,江柳说:“羽翼未丰,何以抵抗?”
自此,慕昭容收敛锋芒,一步步得到慕老爷信任,三年后,慕昭容十二岁,慕老爷让她开始学着打理家中事务,第二年,又接手家里生意。
期间,慕昭容和江柳关系日益紧密,某次两人一起外出游学,途中江柳偶然提到婚事:“再有两年,你就过及笄之年了,到时你就可提出解除婚约一事。”
慕昭容听到这话,心头一跳,她发现自己竟然不希望那一天的到来,她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心悦于他。
及笄之礼那天,慕昭容没有如约提出解除婚约,江柳不知其缘由,当面质问。
慕昭容说:“倘若将来是你,相夫教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江柳对她很失望,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慕昭容不提解除婚约,江家却又迟迟不把人迎进门,日子一天天过去,江柳不止一次对她下最后通牒,她都不愿松口,最终江柳昭告所有人,与慕家解除婚约一事。
那年头,被男方解除婚约的人家,都是被人耻笑的,江柳为了维持慕家的脸面,一直等到现在,慕昭容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胸怀大志的姑娘,她变成了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他拿她当最好的朋友,但她却说心悦于他,竟然还要牺牲多年来争取的一切,嫁给他,成为世人口中贤良淑德的妇人。
慕昭容彻底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江柳看她的眼神变了,这让她深受打击,解除婚约之后,她一人受千夫所指,在慕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她试图挽回这段多年情谊,却一次次吃了闭门羹。
慕昭容的一切努力,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场笑话,是她忘了初心,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读书,不知不觉陷于情爱,就此一去不复返。
她作为慕家大小姐的尊严,被四面八方而来的猜疑、唾骂、指责淹没了,唯有江柳,即便解除了婚约,却从未说过一句闲话。
某天,慕昭容外出散心,在酒楼里吃饭时,周围人认出了她,开始说三道四,起初是低声窃语,后来愈演愈烈,就差没指着她鼻子骂了,她不想像个泼妇一样同人对骂,何况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起身离开,刚走出酒楼又想起落了东西,折返回去恰好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江柳。
他把那些说闲话的人全都揍了一顿,将所有指责的话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他说婚约一事本是江家霸道行事,无关慕家小姐的事,说往后要是再有人说三道四被他听到,他见一次打一次,还说女子婚嫁随己心才是正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天杀的歪门邪道。
慕昭容还是第一次听到江柳骂人,第一次骂人,却是为了替她出气。
那一瞬,慕昭容意识到一件事。
就像溺水者遇到了救命稻草,明知稻草可能无法救人,但她就是要抓住那根稻草。
这样的江柳,就是她最想抓住的稻草,她想,要是能得到江柳,她就是死,也无所谓。
慕昭容是一步错,步步错,她用尽办法挽回,反而将人推得更远。
江柳走了,几年后再回来,依旧是那个神采奕奕的少年人,当他再次见到慕昭容的时候,第一眼,他没认出她,慕昭容认出了他,却不敢认。
彼时,他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位姑娘。
烈阳一般的姑娘,衬得她慕昭容像根空心的枯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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