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王妃——”
青雉焦急的朝前喊着,可奈何昨夜的雪下得太大了,她每走一步,脚都会陷在雪里,冰冷的霜雪侵入鞋缝——是刺骨的寒凉。
王妃走的太快了。青雉喘着粗气,看着前方快要消失的背影,紧咬下嘴唇,加快了步子。
恍然间,她朝四周望去,偌大的凌阳王府竟一人都没有。
“人呢,人都去哪了?”
她喃喃自语道,心里也渐渐升起一丝不安的意味。
王妃喜静,平日里澄宁院虽没有什么人,但凌阳王府还是有人的。可这一路走来,不说打扫做活的丫鬟小厮们,怎会一个守门的侍卫都没看见?
看着前方早已消失的人影,青雉压下眉眼间的皱痕,抱紧了紧胸口的伞。
青雉再次看见谨生时,是在一刻钟之后,西侧门—凌阳王书房。
“王妃…”
青雉嘴角微颤着,不敢确认地喊道。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王妃——素清的发冠歪歪斜在一边,顺着掉下的乌发惶惶欲落。额鬓边被寒风吹得混乱的碎发轻拂过她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庞,携过她脸颊的泪痕,清冷却又破碎。
她下身的衣裙早已被雪水浸湿,想来那白皙的肌肤已然变得冰冷而青紫。而她那细小的掌心处,一面鲜红的绢帛静静躺放着,其正中的顶部,冰冷无情的刻印着三个大字—“绝婚书”。
谨生见她来,瞬然低撇过头用力擦拭掉脸颊上还余留下的泪痕,扯着早已麻木的身子缓缓起来,将那面绢帛细细卷好,又放回了原处。
“青雉,我们回去吧。”
谨生背过身,语气同往常一样,又好似不一样。青雉不知道,也说不清。可话,却还是那句话。王妃每每经过西侧门书房时,口中常会说的那句话。
回到澄宁院后,谨生沐了浴,重新换了衣,梳了妆。
“青雉,连树回来了么?”谨生端坐在茶榻旁,面无神色,沉声问。
青雉看着王妃,眼底闪过一丝忧愁,低头回答道:“嗯,王妃,他回来了,此刻就在院外。”
“叫他进来吧,”谨生微挪下余光,缓缓道:“我有话…想要问问他。”
“是。”青雉谨诺,转身出了门。
半响,只感一阵寒气入内,便见一袭身着玄黑色暗鸦劲装的男子出现在了屋里。
“王妃。”
谨生的面前,一双紧实的双臂高高抬起行礼,遮挡住他了的面容,看不清此时他的模样。
“外面那些是他的人吧。”
谨生起身,绕过他的身旁,来到窗边。
良久,他踟蹰道:“是。”
“他在哪?”
“…属下不知。”连树仍抱拳站着,紧合的嘴唇下是牙间的碾磨。
“你若不愿说,我不勉强你,”谨生转过身,语气淡然:“我会自己去找。”
“王妃!”
半道低哑的声音刚落,便见连树双膝跪下了地。
谨生幽幽蹙眉,视线落在他身上:
“为何下跪?”
连树的掌心紧紧抱成拳,声音发颤:“属下的任务,只是保护王妃的安危。”
她垂眸,掌心无意识蜷缩在袖口云锦丝纹上,绞得指节生疼。
“何时知道的?”沉眸间,谨生淡淡问。
“今日…街上。”
伴随着一道低沉的声音,一声惊雷在谨生的脑海里轰然响起,猛然劈向她的心尖。
“传遍了?”谨生难以置信的喃喃道。
“王妃莫怪殿下,殿下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此时,连树略带焦急的耳语在谨生的脑海已然变得模糊,她的喉咙发紧得咽不下一点唾沫。
怎么会这样?她的眼眸在此刻微震,昨夜在宫廷内院发生的事,怎么会今日巳时初就在京城传开,谋反弑君,按例,官兵现在就应该出现在凌阳王府……,
陡然间,一道刺眼的红绸瞬然闪过谨生心头。
原是这样。想到这里,谨生忽自嘲般苦笑一声,轻轻脱口而出三个字:“也是了。”
原本就已经黯淡的眼底再次泛起一片悲凉,却又在努力假装无声发生般,不急不缓,继续问道:“还听见什么了,”
“是不是凌阳王妃无德,实不堪居于凌阳王府当家之位,已被凌阳王扔下一纸休书,从此再无瓜葛的事也已经被传遍了?”
谨生已然失去了往日的柔和,那近乎凉薄的语气听得让人不禁一冷。
连树猛然磕下了头,沉声不敢作答。
看着连树紧绷的神情以及那紧紧贴地的额头,谨生顿时有些痛恨此刻的自己。从前,她最是不屑那些将自己的痛苦与愤怒发泄于他人身上之人,可如今,她自己也成为了这样的人。
“罢了,”谨生忍下了眼中的泪,“你起来吧,此事本也与你无关。”
“你去帮我送一封信吧。”
良久,谨生出声,一封蜡黄的信纸稳稳握在她的手上,“送去长廊军营,我要见五殿下。”
连树听见王妃的话,刚起来的膝盖又顿然跪了下来,沉声喊到:“王妃不可!”
“为何不可?”谨生再赖不住脾气,返头怒问道。
“王妃,”连树压着低沉的声音抬头,神情里是满满的焦急与凝重。
“如今太子薨于宫中,各地兵伐交加,慌乱不堪,更何况五殿下还受命举兵戡乱,是捉拿殿下的主要将领,您此时去找他就是去送死啊!”
“不会,他不会伤害我。”
慢慢,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道平和的声音在屋中响起,犹如琴弦的余韵,一遍又一遍萦绕在人的耳旁,平淡却又闪烁着隐隐的悲绝:
“而且,我得去长廊,必须得去。”
沉寂间,谨生垂下已然无比沉重的眉眼。
窗外,雪还在下,下得纷纷,期间恍过一袭白衫,渐渐随着距离而变得模糊。
而于京城外的长道之上,马蹄声阵阵不断。
*
“轻知,留下我,我可以帮你。”
长廊军营内,温热的炭火气徐徐蔓延,谨生端坐在一侧,神情平静。
她的面前,是一位身着淡金色鱼鳞甲,面容清俊的男子。
他的眉宇温和,手腕上的护臂卸下放在一旁,倒水时露出内里素白的箭袖,唇角挂着淡淡的笑,犹如天光下浅淡的湖水,清冽相宜。
“留下你?”
宋仲宣不解地看向谨生,微微皱过的剑眉下眸光微怔。
“嗯。”谨生淡淡回道,语气里却不乏坚定。
“如今战事紧张,不论是前方还是后方,一定都需要人。留下我,我可以照顾受伤的将士,打扫营帐,又或是去后厨帮忙,总之,一定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但…我只有一个请求,”
“够了,”
听到这,宋仲宣似已明白她来的目的,只见他直起身,声音肃穆,郑重开口道:
“谨生,你若是为了子付而来,那就回去罢,他的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任何人来都没用。”
“轻知,我并非是想要为他求情。”
见他要走,一丝局促掺杂着紧张倏忽闪过谨生的眼角,只见她忽地抓住了他的手,迅速道。
顿然,手间一道温热传来。仲宣侧目,回望向她。
似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谨生猛然将手收了回来。
淡白的裙角已然被捏得褶皱。
在无声的沉寂里,青锦色的帐帷轻轻翻动。半响,一阵平静中却又带着哀涩的声音缓缓响起,眼前不禁浮起回忆:
“嫁给他的这两年里,我常常到各处的寺庙去诵经祈福,去往官府的赈济之所施衣施粥,给街边流浪的孩童们安顿栖息小屋,开立纺乔院,让贫寒凄苦的妇人们也能拥有一份合适的活计。”
“我之所以去做这些,并不是为了世人口中的美名,而是为了…赎罪。”
“赎罪?”
“是。”
谨生抬头,轻和的眸光一沉,染上的却是一丝淡淡的释然:
“世人皆说,凌阳王残虐无道,不体世态炎凉,是个彻心彻骨的狠戾之人。”
“如此,子付做错的事,要承担的罪,我身为他的王妃,无可厚非,自是也有份。”
“可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一道沉沉的声音在这空荡的营帐中响起,他低眸,凝目望向谨生。
“所以谨生,你不用再为他所行的错事自责,而去惩罚你自己。”
“不,”谨生否认,“我有错,轻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身为他的妻子,没能及时阻止他,我没办法撇清一切责任…”
“你已经不再是他的妻子!”
“轻知!”
谨生生硬的打断他的话,接着直起身子冲看向他,焦急的目光里满是恳求:
“留下我,我只是想尽己所能的去赎罪。”
“不用再说了,谨生,”宋仲宣果断起身,俊秀的眉眼闪过一丝寒凉:“你的请求我不能答应你。”
谨生不解,她慌张的站起来扯过他的衣袖,用低沉到不能再低沉的声音苦苦问:“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一面都不行吗?”
“天色渐晚,你该回去了。”宋仲宣拨开她的手,没再看她,“夜里寒凉,我派人护送你回去。”说罢,他转身朝营帐外走去。
只一瞬,谨生的眼里晃过一抹复杂。似乎是不明白到底是她高估了他的温良,还是低估了他的冷漠。毕竟,再大的情谊,在足够的权势面前,都会显得一文不值。
“不用了,”谨生冷笑一声,冲着他的背影淡淡喊道,“不敢劳烦五殿下,我自己会回去。”
“谨生,我是为了你好。”
额间渗出点点冷汗不觉划过眼角。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少年的声音柔和,顺着哀深的目光,飘出这样一句话。
不久,长廊的军营之外,响起阵阵马蹄声…
“派人跟着,务必确保她回到凌阳王府。”
“是。”他身旁的人俯首遵命,然后瞬间也消失在了这快要暗沉的天空之下。
*
“鄂—”
已至日入。
长廊山野的竹林内,浓重的血腥味在林子里迅速漫开,伴随着一阵阵如临地狱的呜咽声,让原本就暗沉无亮的天霎时变得毛骨悚然。
而就在那林里再深一点处,无数道剑光围堵着那一袭已然被鲜血染得乌红的暗衣,刀刀见血,铿锵不断。
“凌阳王,你身为皇室,残暴无情,竟还弑兄欲反,今日你是逃不掉的!还不快束手就擒!”
前方不远处,一座玄色的轿辇静静矗立着,在这黯淡的天色中流转着逼人的幽光,鎏金色龙纹自轿顶盘旋而下,在暗色底衬中若隐若现。
而这道声音的主人却不是出于轿子之中,而是来自于站立在它旁边的一个卑躬屈膝的阉人身上。
他仍在叫着,声音尖鸣又刺耳:
“念你尚有功绩,只要交出飞骑军,或可赐你一个全尸!”
“铮——”
随着一道剑光闪烁,铿锵声愈响愈烈。
起落间,只见宋棹容的眉宇依旧冷冽,阴戾的眼里散发着无尽的血欲与杀戮,只一瞬,尖刀便刺破了敌人的咽喉,伴随着乌裙翻动,一道又一道玄甲落地,血渍遍洒土地,连同他自己的血。
“真是个疯子。”那阉人暗暗咬牙切声道了一句,随即看向了轿中之人。
“放箭。”
一道低闷的声音自轿中传来,语气里毫无一丝波澜。
得到命令的阉人扬起了一丝明白的笑容,高高举起那粗黑似泥的手掌,示意前方那一排排整齐的精兵准备。
“放箭!”
猝然,偌大的竹林里,数不清的箭羽疾速朝前飞去,卷起一阵阵劲风,在剑光交错间,一次又一次擦过他的身侧,带走尚还温热的血。
而其身上那道最深的口子,也正在随着外部的动荡不断撕裂。
“锵”的一声,身体再不受意志的控制,宋棹容猛然跪倒在地,手中的剑也随着四肢的无力顿然插入地上。
空中的箭羽仍在朝他不断射来…
宋棹容抬起头,咽下那口欲从胸腔中上涌而出的鲜血,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无力的掌心如同他的眼神般逐渐变得冰凉,麻木…
“铛—”
晃忽间,在众人都以为凌阳王此刻必死无疑之时,一把银制的飞刀自林的另一侧猛然甩出,挡下了即将射向他的箭羽。
“保护主君!”
一旁的丛林簌簌簇动着,带着疾速的脚步声。只见一群身着暗黑劲衣的男子穿风而过,迅速飞身至宋棹容的面前,击落迎面而来的一片又一片箭羽。
而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
“五殿下,是凌阳王妃。”
那阉人朝前看去,恭敬朝轿中回禀。
“她还是来了。”
晦暗间,一道哑音从内传出。
那轿中之人握紧了拳头,低沉到骨子里的声音好像在死死压抑着什么。
“不许放箭,除了她,一个不留。”
“是。”
*
前方,是一批又一批扑面而来的玄甲军。
“谁让你来的!”
一阵忿然沉闷的声音自一人口中阴寒传来。
宋棹容看着他旁边的这名女子,眼里是止不住的愤怒与震惊。
“我不会走!”
谨生抬起早已被他的鲜血染得通红的眼,死死拽着他的衣角,颤声道:
“宋棹容,我不会走,你也别再想方设法的赶我走了,没用的。”
“王妃,快带殿下走!”
前方,连树反手将长刀刺进追兵的咽喉,朝后焦急喊道。
“好。”
听罢,谨生逃似的避开了宋棹容冰凉的眼,抹干了眼角的泪,咬牙直起发颤的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扶起。
“走。”
“真是疯了。”
语声从牙缝里挤出来,宋棹容看着眼前这个顽固不堪的女人,全然忘记了疼痛,只觉心底的怒火一簇拱一簇的上涌。
他想抽走那支被她紧紧搭在肩上的手臂,推开那支轻轻护在他腰间的手掌,他想大声呵斥她为何要来,她明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可仅一瞬,在他瞥见她那苍白的脖颈间,那几道血色蜿蜒、深浅不一的裂口时恍然恢复沉闷,不再挣扎。
惶惶的天,渐渐进入黑暗。
于枯枝败叶中,谨生踉跄着撞开最后一片毛竹。
青丝浑上干涩的血黏在她的唇边,她望着错裂漆黑的断崖,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
"没...没路了。"
迷散间,谨生肩头骤然卸去重量。
宋棹容抽回横在她颈侧的手臂,苍白指节握着她的手腕,转身将她推入身后。
前方,墨色的铁甲洪流破竹而来。
宋棹容忍痛强行举起手中的剑,暗红色的血珠瞬时沿着他的手臂滑落,再一次湿润已满是血痕的剑柄。
蓦然,他提臂上前,剑锋于寒凉间挑破夜风,一道又一道地划向上前的玄甲军。
可终是寡不敌众,身上狠狠刺痛的伤口麻木了他的感官。
而就在看见刀剑刺向他的瞬间,谨生本能上前冲去,
“不要!”
却在快要抓住他衣袖的瞬间被迎面而来的士兵猛然推过,失足坠向虚空。
刹那间,寒风灌满衣袖,谨生的腕骨处传来火辣辣的灼痛感。
她缓缓抬头。只见宋棹容卧倒在错裂的崖边上,手臂处不断滑落的鲜血温热了她的腕臂。
谨生看着他脊背处浸透的血色正一点点扩大,一滴泪瞬然堕入冰冷的夜。
"松手吧..."她哑声道。
然而,崖臂不紧,天意亡人。
在残壁割参差松动的塌裂声中,他和她一起坠入冰月刺骨的冬江。
生:我只想救他。
船:真是疯了!真是疯了!!!(气火攻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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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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