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星系被暴乱波及前的一个夏天。
翠绿的叶扫在他窗前,断断续续的影子透着窗照进屋内。
小时候的他好像能在床边坐上一天,就看着那些影子忽闪忽闪,随着光影的变化而变化。
但是那天不太一样——他家来了个客人。
家里很大,很多侍卫佣人他还没认齐,但那个年轻人他好像一眼就知道不是家里的人了。
那是个很美的人,穿着和他们家不太一贯的服饰,明明很繁丽却投着一股锋利。
黑帽红唇,看不见她的眼。
小时候的莫倾轩也不怎么亲人,还不愿多交些朋友,所以管家叫了他几次见他不愿出门待客也就没吱声了。
家里来的客人也不少,不过她独特一些,当时也就多看了几眼。
可惜他房间在楼上,顶天也只看到被帽檐挡住的红唇。
像画上去的一样,美艳又毫无笑意,反倒是多了几分魅惑。
当然,这也是他这会儿想到的词汇,小时候也不过觉得她不一样而已……更何况这些小事他早忘了。
“莫倾轩?”
莫倾轩还在混乱的梦里梦着各种小时候的记忆,忽的就听到某个温柔又熟悉的声音。
“莫倾轩?”
梦境开始支离破碎,眼前流水般飞过的人脸像被惊醒了般齐齐望向他,下一刻竟一起唤起他的名字。
莫倾轩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漩涡中心,被一声声名字挤压着。
“轩?小轩?”霍择又叫了几声。
“嘿,困包。”霍择无奈笑笑,找找角度把手臂穿过去,一把抱起莫倾轩。
“也不知道怎么好意思在被人家沙发上睡着的。”霍择垂眼打量了下莫倾轩。
睡着的小宝还是很乖的。
可爱。
言烁跟着霍择身后晃出来,看到睡着的莫倾轩倒是有些意外,不过也没说什么,抿着唇不动声色地往地上扫了眼。
“我先带他走了。”霍择回头看了眼言烁,头冲门点了一下。
“行,有事我再找你。”言烁会意往门口走,帮他把门打开。
“嗯。”霍择抱着莫倾轩走到门边,最后和他交换了个眼神,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已经沉了,路边的灯灭完了,只有家家的灯火照着街道,倒是多了几分人情味。
霍择低头看了眼莫倾轩,他眉头皱着,像梦到某些痛苦的事。
霍择脚步放慢了几分,倒也不急着回家。
这个点睡着不是莫倾轩的作息,更何况还在别人家里,看言烁那不吱声的鸟样八成是宋逝搞得鬼了。
宋逝看着就不正常,八成还没恢复记忆,看样子言烁出手的还挺晚。
按言烁的性子也不会让宋逝带些奇怪的东西进家,那让莫倾轩睡这么早的东西就是他准备着给宋逝的了。
真是怪逗的,这对子都在暗戳戳的搞些什么,好好一个家跟对抗路似的。
言烁也是死脑子,坦白了说清楚又能怎样呢?宋逝又不会刀了他。
霍择都被气笑了,他就不该留莫倾轩一个人的,太容易被下手了。
尽管宋逝干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盲猜是想搞清楚言烁下的什么药吧。
霍择看着莫倾轩渐松,应该又变成美梦了。
霍择突然觉得挺没趣的言烁对宋逝都下不了狠手,除了补脑的补身的营养品还能是什么?
就他那个宋逝脑,给他chun药他都用不上。
真是瞎猫碰上个哑耗子。
一个不知,一个装不知。
梦里景象一帧帧划走,像握不住的流水。
眼前的一切都熟悉又陌生,莫倾轩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些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碎屑,遥远又触手可及。
霍择的声音停了,换成略有颠簸的动静,晃的他脑子有些涨。
不是特别颠,但多少会有些不适。
可能是脑子不太清醒,莫倾轩突然想到孟洛梵丝的海港,成群的雪白的琴鸟飞过天际,在黄昏的最后一抹光里徘徊。
提提娜号的底被海面吞咽,繁华又奢靡的轮舱浮在海上,欢愉的声音被隔绝在岸边,随着潜行越飘越远。
那是他成年后第一次接受大型邀请,和另几个知名天才作曲家一起伴游提提娜,为长达三个月的航行演奏助兴。
当时他也不过被霍择收养了五年,又是刚成年,所以收到邀请函时霍昀崇那个老狐狸直接拍案让他去参演,美其名曰长长见识。
这对一个还活在矛盾里不谙世事的少年而言可不算什么好事儿,偏偏霍昀崇一点商量也不打,等他知道消息时提提娜都要启航了。
就在莫倾轩一言难尽完全被迫地登上提提娜前的最后一秒霍昀崇叫住了他。
夕阳下霍昀崇那张跟霍择三分相似的脸多了几分欠揍和深沉。
莫倾轩在吵杂的欢呼声里听见他淡淡地开口,说,霍择会到船上做任务,如果害怕可以去偷偷看他。
为什么是偷偷看呢?因为正大光明地可能会耽误他的任务。
其实当时莫倾轩听到这话时心情还是很有点复杂的,一是被名义上养父的爹给无情丢弃了,一方面是能见到名义上的养父了,一方面是能在名义上的养父那秀秀才艺了,还有一方面,现在想想,应该是能见到霍择的窃喜吧。
不过当时的莫倾轩也没时间想这么多了,毕竟船员已经在后面催他了。
莫倾轩只匆匆撇了眼霍昀崇就走了,多的也没多想,以至于安顿好生活用品后才忽的意识到他没有问霍择会住在哪。
提提娜很大,迷失的莫倾轩盲目地打转,看各色的权贵在酒肉林场里欢呼。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所有人都很快乐,可他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就连同行的演奏家都被他这清淡做派整的有些好笑。
其实莫倾轩不是对游轮没兴趣,也不是毫不紧张,而是……在听到霍择名字的那一瞬起,心跳就不属于自己了。
他就像一个漏了洞的容器,源源不断地需要霍择。
其实也不是没离开过霍择,而是一想到能见到他,就控制不住地想跟着他。
像坏掉的机器,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他的名字。
他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么想见到霍择,这么地……想他。
但他就是疯狂地找。
不过当时他并没有找到,长达三个月的轮渡上压根就没有霍择这个人。
前几天莫倾轩还很忐忑地在人群里搜寻,到上岸前的最后几天莫倾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放任地玩了几场然后跟着大流下船,结束了三个月梦幻又虚荣的旅途。
等他一个飞舰回到家里质问霍昀崇的时候,那老狐狸给他甩了一封信,一看,诶,霍择留给他的。
信上面有什么他都忘的差不多了,多数是安慰和常态的关心,最后再一笔带过了他任务的误会,说是他们临时改了决策,上船那一栏他提前结束了。
所以整了半天就是个乌龙和莫倾轩自以为是的独角戏。
也是挺好笑的吧,霍昀崇随便一句话就勾了他三个月的神。
偏偏除了他谁都不在乎。
像个笑话。
莫倾轩在模糊的梦里渐醒,撞进一双满是玩味的笑眼里。
梦境和现实的撞击让莫倾轩有些迷晃,他眯着眼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最后轻轻把头偏开。
大抵是太想了才会不受控地梦见他吧。
但梦里残留的真实又虚茫的不甘和烦闷让他这会儿不太想面对霍择。
怕会失控。
可偏偏某人一点自觉都没有,嗤笑一声就把手指探上来捏住他的下巴。
矛盾的莫倾轩只觉得他手指好凉,冰的他一激灵。
可能还残留着水珠,被他捏住的一小块触感有些潮湿。
“梦到什么了?一醒就给我甩脸色?”霍择手上用了点劲,把莫倾轩脸又掰了回来,强迫他们对视着。
可莫倾轩眼里的光动了几分,最后也没说什么,很轻地闭眼摇头。
“说呗,我倒是想听听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霍择松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莫倾轩耳边的发丝。
明明是玩笑话,却总能被他说出一份轻蔑散漫。
像无聊了找你消遣的挑逗。
“……18岁,提提娜海航”莫倾轩最后还是妥协了,他知道霍择不喜欢人玩哑剧。
莫倾轩慢慢开口,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听着倒是多了些郁闷。
但霍择想不了那么多了,手的动作都停了看着很是震惊的瞪大了眼,还有脱口而出的脏话“多少?18??”
霍择就这个表情呆了几秒,而后拖着凳子往后撤了一步够着脑袋看钟。
“你现在多大?”霍择指尖点了下额角,这倒是他觉得很离谱时惯用的小动作。
“……你是我爹吗?”莫倾轩也很无语,有点被气笑趋势。
“是……吧?”霍择迟疑几秒笑了,“不太确定啊,都百字头的人了,没记错的话你应该189?”
“嗯。”莫倾轩淡淡应了,没太多表示。
他说的没错,看来心里还不至于一点都没有他。
“十八岁,一百七十年前的事儿了。”霍择还是点着脑袋,笑地不明意味,最后放下手又把凳子拖近床边,“行你继续说吧,提提娜海航,然后呢?”
“你爹当时跟我说,你会在船上。”莫倾轩声线还是浅淡的,听起来像在讲一件事不关己的故事。
“我在船上找了你很久,最后下船了才知道你根本就没来。”
……
霍择听完有些愣神,其实莫倾轩说提提娜的时候他就不太明白,毕竟一百七十年前的事,谁还能记的清呢?
按理来推那会儿他应该刚收养莫倾轩,五年多?
差不多吧。
提提娜海航的话应该是在岸边了。
霍择跟莫倾轩静静对视着,半天也说不出几句话。
他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还在做拾荒者的时候他就很忙,很多事情累下来,现在想想也不记得几件,跟莫倾轩有关的他好歹还上了点心记了不少……这是个意外。
霍择很轻地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他可以打哈哈糊弄过去,可以开点无关痒痛的话绕开这些细节。
但他知道莫倾轩不太高兴。
他需要一个解释。
可偏偏,他给不出来。
现在该怎么办?该抱怨言烁买的什么神药能让记忆力强到这么个事儿都能记得吗?
还是怪宋逝背地里搞得什么鬼让莫倾轩误打误撞吃了他的药?
都不是吧。
……
霍择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很多人应该都不会想到,他这种人对着莫倾轩,很多时候都是无措和无奈。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不知道该怎么让他开心,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装聋作哑的状态。
他总是让莫倾轩把矛盾亮出来让他解决,可矛盾真正出来的时候,他又什么都解决不了。
只想着怎么逃避。
该怎么办?
他又能怎么办?
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明明不是任何人的问题,但他们之间的缝隙总是越来越大,怎么也无法填补。
留下道道沟壑。
好像看似完美的东西,扒开一看都是腐烂的创口。
“……我”/“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愣住的是两个人。
霍择垂眼放空视线看向床单的某处褶皱,稍微理了理混乱的思绪。
“想不出来不想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莫倾轩撑着床沿坐起来,一只手撑着床,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看向霍择,“我只是……”
只是太过糊涂太过越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至于自食其果,总做些不合时际的梦。
所以还是不该回来吗?
莫倾轩垂眼看着霍择,他们这次视线没对上,他似乎被困扰住了,像在望着某处发呆。
可能是不该回来吧,回来了困扰的是他们两。
让自己郁闷上瘾还让霍择跟着难受。
多可笑。
每次都跟个笑话似的。
“我只是梦到了,你也在问,所以我就告诉你了。”莫倾轩很轻地眨眼,细长的睫毛打下一片浅色的阴影,拢着眼,看不太清。
“……好。”霍择收回视线对上他,惯常散漫的状态换上一层懊恼和惭愧。
“但我还是想跟你说,”霍择伸手握住莫倾轩搭在床边的手腕,透着股凉意,“这件事我没印象了,是我的问题,以后我如果想起来了我会给你一个解释……或者说为什么会不在船上吧,反正会说清楚的。如果以后还有类似的事情你也可以跟我说。”
霍择语速很快,像害怕被打断似的,可最后却顿了一瞬,握住的手也加了些力度,让人无法忽视。
“我不想一直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这样,不想你因为一些事情对我有隔阂,不想和你渐行渐远。”
霍择的语气很认真,认真的话语就像雨,砸进莫倾轩源源不断漏失的容器里,砸了个满怀。
“你不开心了就和我说,好不好?”
我应该说好吗?
莫倾轩勾起一个浅淡的笑。
如果我对你的感情更纯粹,说不准我会说的吧。
可惜我私欲太重,不切实际的东西说出口,我们的沟壑恐怕只反倒会更深吧?
到时候你会抛弃我吗?
会把这一百七十多年的感情当流水吗?
会吗?会吧。
莫倾轩移开眼望向泛着倒影的窗,一时不泛着涟漪的是水还是心。
但最后还是说了声“好。”
是又怎样呢?
我爱你啊,所以一靠近你就总是忍不住飞蛾扑火。
做好了毁灭的准备就不会在乎了吧?
你以为的父子情深,我应该,能陪你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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