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昏暗,拳头大的窗户渗进来的光线少得几乎没有。好在小窗从墙壁上绕了一圈,通过十几方朦胧的灰白格能让人大概扫量清楚四周的布置。
和一般的卧房不同,又区别于普通的正厅,这里更像一间隐秘的私人暗室。
墙边孤零零蹲着一把风烛残年的老椅,正对着屋子正中间一张极大的木桌。
一小陪着一大霸占了屋内一大半的空间。
桌面上满满当当全是互不相干的东西,堆堆叠叠、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
有大大小小的散乱石块、形状各异的各色泥雕,以及好几根横七竖八躺着的干树枝、写着看不懂字迹的无数枯皱纸张,还有几个不明用途的裂口瓷瓶和一把半出鞘的银白短刀。
一张干净平整的巨大羊皮纸虚覆其上,上面的字迹与图形工整娟秀,毫不在意会被脏污染指。
单单一面桌,就算收拾上三天也不知道那一堆破烂该往哪儿扔。
怎一个乱字了得!
尤其引人注目的不在四条腿支棱起的半空,而在地下和墙上。
木地板和木墙壁被当成了触手可及的白纸,目之所见皆填满文字和图画。有刻上去的、写上去的,还有凿的,有工整的楷书、烦躁的狂草,还有看得半懂不懂的奇异符号。
其中隐隐夹杂一些干涸了不知道多久的陈年老血。好在量少,没透出旺盛的腥味。
深的浅的,浓的淡的,一笔一划交错覆盖,新旧纠缠,就像野地里的枯枝杂叶盘扭在一起,分辨不清。看得人一边眼花缭乱一边心烦,隐隐还有种因未知和陌生带来的莫名恐惧与压迫感。
总之,这里一股浓厚的异教味道,处处透着反常和古怪。只有精美雕花的床头和镶嵌其上的几颗珠子在一众乱七八糟里脱颖而出,透出暗室主人为数不多的精致讲究。进入这样一间无比适合杀人分尸、镇压亡灵的不祥之地,任谁都想第一时间溜之大吉。
林诧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自从晕死在楼梯上到现在,他已经在雕花床上躺了好几个时辰,目前依旧面色冷寂,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黑衣前辈坐在床边,被时间吸干了血的老手轻握住昏迷之人苍白垂落的手腕,两者接触之处隐约一道灵光蹿动,醇厚温和的灵力正源源不断从枯藤流向新木。
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平躺的人终于给了点面子,挣扎颤抖的眼睫下缓缓露出一线朦胧。
眼睛睁不到一半,黑如鬼魅的一道身影猝不及防闯进他尚无防备的视线,没回过神的身体在完全没准备的情况下猛颤了一哆嗦,同时喉咙中激出一种近似急促喘息的气声。
看样子纯是被吓的,而不是在打招呼。
说来也怪,日月司的固定装束自古以来从来逃不开金红,此二色被视为凤凰的象征,莫要说日月司里面的人,就算街上的百姓对此也十分钟爱。
只不过相比起百姓,日月司中人在购置常服方面还有个限制——金红之外,色淡为佳。就像林诧身上被片成天女散花样式的浅青束身劲装。
金色、红色、浅色慢慢成了日月司记录在册的明令规定。
不仅没人打算在大庭广众下穿着深蓝、重灰、褐色的衣衫招摇过市,时间一长更是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与血脉相连一般的习惯。好似举头三尺有神灵在不眠不休地盯着,衣着一有变化就浑身长刺,哪哪都不舒服。
而且不知是能羽化升天还是怎的,日月司内外从不乏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部金红的人形公鸡。尤其遇上祭典的时候,能遇上浩浩荡荡一大队伍,来回乱蹿,到处耀眼。
除了这位第一面便在人们的印象里狠狠深刻住的黑衣人。
五年前如果不是他主动下塔现身,林诧一等压根不会知道日月司内会有这般人物的存在。简直就像一抹深藏暗处的阴间幽灵,无人可感,无人可知。
黑色,也就理所应当成为高居圣塔神秘人的代表色。
这一颤,算是把意识混沌的卧床人给彻底吓醒了,眼神瞬间就像水洗一样,清明且激荡。
见状,黑衣老人将手收回袖下,攥在手中的一圈白皙手臂落在金丝红面软被上,紧接着开口关心道:“好些了吗?”
别具一格的低哑声音和万年不变的纯黑外袍,就算在梦里林诧也能一眼认出这身打扮。
顾不得眼皮被困意和疼痛搅合成的懒怠坠得千斤重,他几乎从床上折起来,不管自己怎么样,先用干涩的嗓子应一声:“前辈!”
对方微微摆手,林诧以为是让他莫要拘礼,不料对方叹了口气,悠悠说了句:“没死就好。”
林诧:“……”
前辈跟他说话一直都直言不讳,调侃或是玩笑,真真假假弄不清。林诧十分清楚那种不分场合的直截了当。
只不过每次来得都有那么点突然,以至于他回回都没准备好,在最适合做出礼貌回复的那短短几息内,根本找不到半句合适的去接。
久而久之,他对这种说不上有多正经的话终于看开。苍冷的双手按着床板挪了挪,轻轻侧身靠下,正对床边,微微颔首。
稍稍适应了眼前的幽暗环境后欣然决定不再为难自己,直接跳过,回答上个问题:“多谢前辈,我好多了……只是身上伤口太多,一道道连一片片,分布太广,一动就撕扯牵连……背后并无大碍,主要是胸口、肩膀、手臂有不同程度的……”
说话间他明显感觉自己已经恢复不少,而且不再有之前那种濒死的窒息痛感。只要注意少动,一切尚能忍受。
黑衣老人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地从床边站起,慢慢转过身去,被带动的衣摆无声滞落在脚边。
此人身形过于单薄,颇有种形销骨立的病态,干瘪孱弱的肩膀将宽大衣袍顶出清晰的棱角,可偏偏身形和脚步看起来又是那么稳当。一举一动总有种于天崩地裂中也能不动如山的强烈掌控感,这一点给他身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神秘额外描上一层不可言说的庄重。
就像一座历经风刀霜剑后寥落破败,但依旧肃穆的森严古庙。
很久之前林诧就被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笼罩其中,再加上五年来的照顾与关心,让两人关系比之以往亲近不少。与此同时,他的态度也愈加恭敬,有时候敬得甚至有点过分。
林诧有意将自己放在离对方不远,但不又至于过近的位置。
从相识开始,总有个声音在心头提醒:“他不是普通人。”
至于究竟是什么人,林诧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位前辈身份不一般,而且很不一般。否则衣着不会不受严规约束,更不可能随意出入燚族圣地凤凰台,还能随时随地把一个什么头衔都没有的人轻易叫去。
最关键的是,无人置喙,无敢造次,从始至终风平浪静。
这些,林诧看在眼里,自有分寸,也从不敢失了分寸。
他把自己的身体状况细致讲了个遍,过了许久也没见前辈有反应。不好贸然开口,自然而然将无聊的目光投到一步之外的垂坠的黑袍上。
衣服磨损发旧,匆匆蘸一眼就没了兴致。注意力自然而然错到别的地方,轻易便被龙飞凤舞的缭乱墙画吸引。
林诧不由看得入神,从陌生的潦草中艰难捋出一分熟悉,他极力从上面剥离出更多信息。不过笔画实在太杂太多,左右交叉,上下重叠,收获很少。
这份来之不易的熟悉让统统他归结在一种可能上,心间默道:“难不成是……阵法?”
黝暗的光线实在伤眼耗神,盯上一会就觉双眶滞涩,忍不住缩眼皱眉。林诧只得垂眸少顷,安抚一下使用过度的眼珠,接着重新打量一圈。
所得寥寥。
他终于耐不住寂寞,试探地喊了一声“前辈”。黑衣老人这才恍如梦醒般模糊地“嗯”了一声,又沉默片刻才回身道:“既然还行的话,那现在就去办你没有办完的事吧。”
放松的脊背一下绷成直棍,林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原本闲然自如的平淡脸色突变,倏忽凝成被天雷劈头的震惊。
合着说那么多,您老人家只听了个开头是吧。再者现在一瘸一拐,满身渗血,知道的是去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特意送上门让人按着打!真的不会发生反被事办的情况吗!
林诧抬手抵上额头,拇指若无其事扫着眉梢,有一搭没一搭地去遮嘴角堆满的苦笑,感觉很有必要为自己的刚经历过风吹雨打的脆弱病躯多争取两天:“前辈,我……”
他只想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遭不仅伤筋动骨,还狂受内伤,这在他们老家可是相当要命的啊!
不等苦主喊出状词,对方一语凌空下落,轻巧打断:“这个你拿去,有用。”
一颗浑圆剔透的明珠滚在弱不禁风的瘦削手心里,以枯黄发黑的手掌为幕,这颗精致小巧的珠子可谓一轮从天边攫下的晶莹皎月。其上流光溢彩、神秀翩然,绝不是引路虫那种小东西可相提并论的灵物。
刚好林诧是个识货的。
“喏,”黑衣老人把珠子往前递了递,明晃晃亮在林诧面前,“可以边走边疗伤。”离脸那么近,好像不去不行似的。
软绵绵的利诱,林诧无言以对,无心抵抗。他伸手拢过珠子,僵硬地提了提笑意,只得认栽。
然后下一眼,林诧就强烈怀疑自己上了个泼天大当。
顺着前辈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床尾不仅摞着一套早已准备好的纯黑新装,床边整齐摆着一双新鞋,连家里装衣服的大木箱都被整个抬了过来。枕边止血散、跌打药、创伤膏等各种应对突发状况的小瓷瓶混着一堆金银,叮铃当啷塞了一包袱。连他的白雪也安安稳稳靠在床头,剑鞘银光凌厉,内部剑身似有灵气蕴转。
未免太齐全了吧!
临走之前,前辈罕见地拍了拍林诧的肩。
很不巧,那处刚好是伤地。五指被重袖坠着落在肩头,他被按得直抽冷气,一时间疼得冒出半身汗,鬓角微湿,差点没站住。
“记住……”前辈明显顿了一下,很快收了手,继续叮嘱道:“我不叫你,不许回来。”
这话妥妥的没道理,收不到消息难不成就不回来了。林诧血色阑珊的脸上眉眼俱挑,当即表示怀疑,争论道:“万一我提前完成,很快就回来了呢?”
此事一没要求,二没期限,林诧口中信誓旦旦的“提前完成”也并非为了当面要一个能够回来的客观条件。
他只是单纯觉得,不论从哪方面来看,自己都不可能在外面留太久。
争的就是一口气。
“不行!”强硬到严厉的反驳在问题结束的同一时间完成,语气、内容太过断然,两人几乎同时被震得一怔,黑衣老人率先反应回来,很快虚弱地给出个理由作为解释,“你身体不好,快不了……”
不解释倒罢,这样一说林诧心头火苗直滋,紧握剑鞘内心无声狂吼:“知道不好还让我现在就去!”
带着一脑门子的怨气和莫名其妙,腿脚不便的林诧不得不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下了六层。
他略显嫌弃地拄着头天晚上的破棍,背着包袱掂着剑,在心酸的一瘸一拐中,倔强地磨蹭出后门。
此时的路面已然今时不同往日。一层金色晨光绚然而覆,与昨晚萧瑟岑寂、了无生气的黄泉景致大相径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