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接不归(2)

“你们这是祭拜谁?一条虫子?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吧!”他一嚷嚷简直全天下都听得到。

湛立威气得发抖,连说:“拿下!快把他拿下!”

家奴的注意力全在黎率身上,疏忽了其他人,许慕臻终于撬开枷锁,悄悄拉下眼罩,帮棺材铺的解开手脚绳索,他们一放下眼罩就看到赤红的地狱,“哇哇”叫着跑向院外。湛立威见乱作一团,抓住一个随手砍倒,命道:“一律格杀!”他抓住三七,刀锋劲扫,许慕臻发力将三七蹬到院门口,自己与湛立威缠斗,两人都急火攻心,招招迅猛。湛立威没想到一个少年的武功与自己不相上下,强硬的数招过后仍不能取胜,焦躁得脸时青时红;许慕臻自视苦学精练,十几年如一日,也为不胜而懊丧,殊不知以湛立威的武学功底,他区区少年未败已足令饮牛津骄傲。许慕臻一边调息,一边以余光扫视局面,三七和繁宛洛都被捉住,黎率好战,也打得如火如荼,湛谦对任一方都不出手。不慎暴露分心的瞬间,湛立威趁势欺上,纵刀大开大阖,许慕臻躲闪得连喘息都难,他倒退数步拾起断刃,毫不迟疑压低下盘刺湛立威的脚,这奇异的应对令湛立威放弃攻势退却,虎目圆睁。

“老傻,我们来啦!”宇成带着金羁派身手较好的八人一同翻墙跳入,八人中有使镰刀的、使判官笔的、使长鞭双剑的,还有空手的,来之前大家排练了队形,隆重登场。他们看到湛立威气成霉绿色的脸,觉得辛苦是值得的。

“你们怎么······”许慕臻来不及说完,便应湛立威的杀招去了。

金羁派虽难登大雅之堂,信息网却铺天盖地,一同哭丧的有个名叫元宵的小弟子,临时帮工只值第二夜,庄里先是翻找庄主后是彻夜禁足,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于是他趁驿使策马出门,悄悄藏进马厩,见机翻出去。宇成得到元宵的消息,听说许慕臻盗窃被捕,他也一概不信,整编队伍来救金羁派的门众,而研究六韦花山庄的布局和出入路线太耽误功夫。

他们九人加入,局势扳平了些,宇成武功不高,一边拆招一边吃力地喊话:“别从门跑,山庄太大,翻墙!我们殿后!”

“好嗒!”黎率大喜,抽身,许慕臻鱼一般俶尔滑到他面前,把他推回战场,“你殿后,让弱的先走。”

黎率被顶到湛立威面前,“噗噗”接下对方两掌,“你干嘛害我?”他委屈极了,既是问许慕臻又是问湛立威,他讨好六韦花,却想不到落得这般下场,县司的差事也被除名,下顿饭不知在哪。他示弱的一问,激起湛立威的不忍,若非怕走漏秘辛,他亦不愿赔上六韦花代代流芳的名声伤害无辜。

三七攀墙逃出去,棺材铺的年轻人相继,却被家奴斩杀。许慕臻被打者拖延,过手几招才瞧出是金羁派的,双方哭笑不得地罢手。

“你这衣服有六韦花家徽,我区分不出来。”使判官笔的埋怨道。

使双剑的一直维护在湛谦旁,他没见过许慕臻,据说是相貌无双爱穿破衣的,一眼打上湛谦了。不过他也纳闷怎么不打不跑也不被打,守半天没动静。

“哎呀!”宇成恨铁不成钢,“站错队了!他是湛家小郎君!”

湛谦淡笑,“多谢。”纵身跃至黎率之前,替父亲挡下刚猛的一击。若他们父子联手对付黎率可不得了,许慕臻急忙拉回黎率,“快走!”

黎率被他前后反差弄迷糊了,挠挠头,“你小子······”

湛谦挡住黎率的攻击,却没挡住湛立威丢掷的大刀,黎率被带开后,大刀势如破竹,繁宛洛眼睁睁看着刀转着圈砍来,身软成泥。

黎率喃喃道:“娘咧,小子我谢谢你。”他转向许慕臻,见许慕臻飞掠追刀,赶在最后一刻握住刀柄,刀尖在少女眼前一晃,被许慕臻斜劈错开。

黎率佩服,嘴上却谑道:“命都豁出去了,一定是他婆姨!”他提起许慕臻的衣领靠蛮力将他丢出墙垣,随后蹦上墙头,鹰隼振翼般腾飞,宇成把吓傻了的几人一并拉走。湛立则召集其余家奴一同追赶。

一夕之间老态龙钟的湛立威,疲惫地走到祭台前。金蚕蛊死去,沉沉匍匐在白沙中。从屏风墙帏到假山石刻,斑斑血迹记忆着人性能抵达的至恶,靴子似一只船载着黄泉血海里独活的孤魂,万顷血涛熄灭了灵魂的微光。他做了什么?为守住一个无关痛痒的秘密而诬告栽赃,动用私刑,喋血杀人,到底由哪一步开始错的?

二十年前,柳五推算,他是六韦花山庄五代之中最平凡的庄主,以守成之功移交权柄,寿终正寝。他不甘心。祖父将商铺开往蜀中各地,父亲增设柜坊和青楼,成为六韦花吸金的中流砥柱。他理应续写家族青史,柳五怎可说他不能?

“父亲,六韦花的基业不会因此败落,请别再介怀金蚕蛊,放过无辜百姓吧。”

“听凭天意罢了。”

金乌西斜,他一步一血印,曾经的踌躇满志同坠日落入幽暗地母的怀抱。

家奴都去追捕余党,只有湛谦和总管收拾别院。湛立威离开很久之后,藏过许慕臻的假山钻出个怯弱的人儿,怕怕地环视院内,湛谦整理尸首,与她相望。

“为什么回来?”飞泉鸣玉,虽则湛谦天性如此,总管还是听出罕少的缱绻温柔。

“我不知道逃去哪里。”兄嫂将她卖作贱籍,私奴不入编户,生长于斯的故乡突然陌生得无以复加。

“家里还有何人?”

“兄嫂和母亲。”

总管眨着两弯月牙眼说道:“少庄主,您忙去吧,这儿的活不该您屈尊。”

“崔总管,我出去一趟。”他瞧见自己和宛洛染血的衣衫,他脱下服丧的缟衣还能将就,宛洛却不行。他叫婢子送一套干净衣裙。六韦花山庄婢子的裙裳都比她的强,百花绛紫滚金褂,衬她西子芙蕖的容貌,莲步挪移时如画中仙子款款渡凡。她应当知道自己的美,端妍自若,可对上湛谦的目光,她赧然垂下头。

湛谦轻咳了咳,“姑娘的身契是不是在花绮麓的鸨母手里?”

花绮麓人去楼空,那日抓捕突然,鸨母来不及带走身契,搜一搜或许有收获。他们向外,湛立则带着家奴冲回来,繁宛洛的相貌太出众了,湛立则一眼就认出来,于十步开外挺起大刀。湛谦立刻挡住,“叔父!何至于此?”

湛立威沉声打断:“进来说。”

湛立则带领家奴解决掉部分跑得落后的人,棺材铺的老弱和花绮麓的女子,留下几个家奴处理尸体,又派人去花绮麓搜罗身契事簿,每人身后的关系需疏通,棺材铺不是六韦花的产业,还要棘手一些。

湛立威按了按前关穴,“逃了的想必不敢再回来,花绮麓有家人的给些钱让他们迁居,买新的妓女和杂役,尽快营业。棺材铺隶属金羁派,此门派尽是虾兵蟹将,传布流言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

湛谦光是听着,阴云密布,“您跟母亲完全不同。”

湛立威睨了儿子一眼,“你喜欢她?”

湛立则砉然挥刀,被兄长两指掣住刀面,八风不动的老庄主看着湛谦,“主子喜欢个女人,不妨事。”他拿出玉瓶,瓶口塞着月白绸布,移到繁宛洛面前,“喝下去。”湛谦伸手抢夺,湛立威霎时收手,“不是毒药。”

“不喝!”湛谦强硬地说。

湛立则和环伺的家奴当即抽刀,血迹干涸的刀尖对准少女各处要害,湛谦挡得住半面兵刃,背后横七竖八的刀刃紧紧顶着少女的衣裳,少女颤抖地从乱刀间隙伸出手臂,“给我吧。”谁听那惊惶小鹿般的声音都明白是屈于淫威。

湛立威给了,话对湛谦讲:“折磨女人有的是办法,但你喜欢,我不拂未来六韦花庄主的面子。以声音换命,值得很。如果你今后还记得她,可去花绮麓光顾她的生意。”

湛谦愤怒得红了眼,“您为什么始终不承认,做错的只有您!为一条金蚕,您疏忽母亲,铺张法事,诬陷良民,草菅人命!所谓的振兴家道,哪一件不负祖荫深恩?如此六韦花,必有花落人亡时!”

湛立威蹬翻桌案,零碎的瓷罐瓷瓶、茶盘茶盏盖到湛谦身上,少年躲都不躲,接住一枚缠枝莲花的杯盖,豁地砸碎。他额发漉湿,目光亦浣水而洁,挺直的脊背不让寸弯,凭一人对抗金戈。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我可言错?”

他父子俩互不相让,在一番发泄里伤害彼此。

繁宛洛旋去绸布,在这紧绷的寂静中,“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她一饮而尽。

宛洛的父亲是金羁派一个久考不中的秀才。繁秀才明礼仪守良序,但长久失第,沦为俾众周知的草包。繁秀才的一儿一女,俱玉貌秀雅,儿子不近笔墨,女儿钟爱文艺。这位父亲宽容地放儿子冶游玩乐,向女儿传授平生学问。父亲未丧之前,她真正是掌上明珠,勤被拂拭、琢磨、滋养,腹有诗书,灵台绽朱华。因此当湛谦以君子底线问父亲,她能告诉湛谦,君子以柔克刚。

湛谦一怔,礼法都顾不上,摇着她两臂,“别咽!吐出来!”

宛洛喉咙疼得紧,两手扶着脖子,俏脸憋得通红。

“把她押回花绮麓!”

“我去!”湛谦笃定地掷下一句,拉着宛洛跑出一干人等的视线。

“吐出来!”

宛洛噙泪摇头。

“得罪了。”他一手托着宛洛脑后,一手钳下巴,唇凑到她脸前,舌头捣入小口,在她惊恐慌乱的挣扎下,他的舌尖触压上颚,舔过舌根,企图勾起她的呕意。

宛洛偏头,果然吐出一口药液,湛谦轻轻拍她后背,她却再也吐不出来。方才的救急,亦是个粗鲁秾艳的吻。他真心焦灼,而无绮念,在涤风饮露的公子面前纠结礼数,倒好像是她自作多情了。

樱唇翕合,嗓子却不受使唤,空作喑哑的口型。湛谦凛然变色,“药发作了?再试一次,把药逼出来!”他摄住小巧的下巴,少女退却,并不配合。

咫尺,芙蓉泣露的娇弱映入眼帘,美得既让人怜惜又勾起潜隐的罪恶之想,少年僵硬地侧开数寸,偷偷舔了下唇,卷起遗留的兰芷芬芳。

繁宛洛拭掉泪水,食指作笔,写在左手手心给他看:没关系。

遭逢织罗,身未幸免,但平静之后她最先想到的竟是安慰别人。

花绮麓门前,湛谦想说,遇到麻烦就找他,又止住没说。保证不了的事,不该轻易言诺。宛洛登上台阶,百感交集,不曾回转。魔窟霎时吞噬一株韶华绝代的香草,哪怕倾时光之无涯都再难寻觅这样的女子,和她无价的纯真。

老傻,这个绰号是高中一个同学,他被叫到回答问题总是迷之微笑不言不语,脑回路也很奇怪,跟本文取的意思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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